夙世琉璃雪

171 殊彦·不见


她求我相助,我暗中帮忙。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如此下去,直到我慢慢平淡自己的心为止。
    可我终究还是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我在浮生殿外亲耳听到鸿琰让段千绝去寻他曾经负过的人,他们找错了,那个人不是应琉璃,她没有琉璃珠。
    我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可应琉璃是真心爱他的,若是被她知道这一切会怎么样?她会不会痛不欲生?
    我试探性向鸿琰道:“若你不爱她便不要娶她,若是决定要娶她便不要再去招惹其他的人。否则,你这样对她不公平。”
    他的回答是:“殊彦,你逾越了。”
    既然逾越那便逾越彻底吧,我将她带回了佛戾山,那里才是真正对她好的地方。
    有一句话叫做不撞南墙不回头,应琉璃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让我的满心打算成为徒劳,她又回来了。如果她觉得东南山才是自己的幸福,那好,我从此再不多管闲事。
    可当她撞上南墙的时候我却又慌乱了,我不顾鸿琰的死令偷偷潜进琉宫只为看她安好,至少让她不用缩在被窝里只对着自己哭。
    直到有一日,鸿琰唤我去了伏城。
    伏城河畔波光粼粼,这儿很美,他很喜欢这里。他说头一次来时着了一身玄袍,第二次到便换上了白衣。
    我不免感触,鸿琰是不常穿白衣的,至少应琉璃出现之前我从未见他穿过。
    他从前说仙者才会着白色,他是生活在三界五行最底层的妖魔,妖魔便只配玄袍披身。我知他是想跟自己的那个神仙父亲划清界限,可我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有朝一日换上素白。
    或许真如储玥所说,不是没有,只是未到。可他的情真的是应琉璃吗?如果是,那琉璃珠的主人算什么?
    我正神游天外他却问了一句让我震惊的问题,他问我的流失万年妖血折损的修为可补回来了?
    我终于明白他带我来此的目的,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万年妖血,嫁衣抉择,还有我那几日偷偷潜入琉宫的事,他全知道了。
    鸿琰用她的命逼我吃下青灵诀练成的丹药,咽下药的那一刻我便心凉了。我不恼他如此对我,我只恼他竟为泄心中私愤用她的命来威胁我,他一点都不在乎她,终究是我错了。
    魔君怎么会有感情?储玥懂的事他怎么可能会懂?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负心人罢了,我能做的只是尽可能让她好过一点。
    可离开前,我想再见见她。
    入夜的琉宫分外安静,她躺在榻上睡得格外安宁。我不由自主坐上床头为她提了提被子,手触到被褥却不知该如何与她道别,她这爱闯祸的性子何时才能改改,我不在了有谁会帮她?
    我被她缚住了手腕,她以为我是澄萸:“澄萸,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
    我不答话,她又猜了另一个答案:“你是谁?鸿琰?”
    澄萸,鸿琰……
    我知你的心里没有我,可你就不能猜一猜我的名字吗?
    我挣脱了手:“是我。”
    她听了我的声音往后缩了缩,我强忍心里的痛告诉她——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到琉宫,今夜之后……你不要再找我了。
    我说我要出远门,我嘱咐她不要再闯祸了。我怕她看到我受青火灼心时的狼狈模样很快离开了琉宫,偌大的魔殿如今竟没了我的容身之处,我只能去招摇山。
    鸿琰在我的脸上施了术法,我变成了从前的样子不带一丝伤痕。可这是有前提的,前提是我不能见她。我不能用这最完整的模样去见我最爱的人,这是鸿琰对我痴心妄想的惩罚。若我见了她只会比从前还丑,用他的话说,丑到让人恶心想吐。
    招摇山的屋子还在,只是许久未用沾染了极厚的灰渍。
    我每日都要吃下鸿琰的解药,我尝试过抗拒,可不用药便是无尽的苦楚折磨。好似烈火狠狠灼烧着心脏,那种苦生不如死。
    我突然庆幸自己离开了魔殿,我甚至不敢想象这幅模样若被她看见会怎么样,我每一天都在想她,可我不敢去见她。
    或许就得靠着鸿琰定时给的解药在此孤苦一生了吧,至少我是如此想的。直到有一天,那个冒牌货来招摇山找我。
    白姻拿着曲灵的仙箫顶着曲灵的模样对我说:“鸿琰要纳妾,应琉璃被他施了封印之术法力全无,她现在生不如死。”
    我打了一盆清水净脸,水中倒影是我一百年前的模样。
    我失神苦笑:“你若是让我回去那便罢了吧,我回去了她只会更痛苦。”
    白姻耸耸肩并不在意:“反正今晚是鸿琰和另一个女人的洞房花烛夜,你看着办吧。”
    这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我还是回去了,我放不下她。
    到魔殿时所有人都在找她的下落,鸿琰像个急坏了的疯子淋在雨中唤她的名字。琉宫没有人,所有该找的角落全都没有人。
    我望着成片的大红囍字只觉得莫名的刺眼,她不想看到这些字,她会不会去一个没有这些字的地方?
    我的心里忽而生出一抹涟漪,她会去那里吗?
    鸿琰忽而静下心来似乎也想到了这个地方,他头也不回往我的住处而去。我知道他此刻的背影尽是不甘,可他不得不去。
    伺候的妖仆侍婢皆跟在他身后,我踏着一地雨露头一次感受到了一丝丝的暖。应琉璃,原来你也会想到我,你也会把我当成避风港是吗?
    她高烧跌进了我的怀里,鸿琰的眸子如当年东南山大战一般泛起了血红,这一次却是因为我。
    幸而她已昏死了去,我揽着她的身子只觉得脸色泛起了灼热的刺痛。
    如鸿琰施术时所说的那般,我这张脸见不得自己喜欢的人,否则会比从前更丑。
    怀里一空,她被鸿琰蛮横揽入了自己的怀。
    鸿琰锢紧她的双肩看着我笑:“孤若是你就识相待在外面一辈子也不回来。”
    我低头捂着脸颊忍受痛楚:“你若对她好我便不回来了,可你伤了她!”
    “伤?”鸿琰回头望着四周泛起冷冷的笑,“孤伤自己的女人跟你有什么关系?殊彦,自作多情也要有个限度,她爱你吗?”
    我攥紧拳头咬唇压抑着最后的怒火:“她爱你,可你把她折腾成什么样子了!鸿琰你放过她行么!”
    鸿琰不动声色将她交给了澄萸,嘱咐一声后回眸死死与我眸色相对:“孤说不行,你想怎么样?”
    所有人都屏息凝出一口气,澄萸搀着她的身子回琉宫去了,我毫无顾忌举拳凝光。
    鸿琰食指勾了勾眉:“你跟储玥果然是一个脾气,可孤希望你清楚一件事。一百年前储玥是为了不相干的女人与孤争执,而你现在是为了东南山的妖后与孤争执,孤希望你行事前掂量清楚后果。”
    后果?我怎么会不知道后果?
    我放手收起术法道的无力:“今夜魔殿里的两个女人,你真正在乎的到底是哪个?”
    他没有给我答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他只道:“今夜之事谁敢透漏半个字便入雷火狱受尽挫骨扬灰之刑!”
    他遣来段千绝赶我出去,自己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不知道他打算去哪里,是去还未成礼的新房还是去琉宫?
    我忽而想起澄萸方才说过的话,澄萸说她发烧了。我不能走,我若走了谁来保护她?指望鸿琰吗?呵,不可能吧。
    待围观侍仆四下散去我才敢小声祈求曾经屈居于我身份地位之下的人:“千绝,我想留在魔殿。”
    我不指望他会答应我,因我一早便盘算好了,他若不应我便拿刀逼迫他应,魔殿我非留不可!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答应了,他备了一处简易偏僻的小屋供我藏身。
    月色沉着掩在乌云中泛着朦胧的光,我找上赶往琉宫的大医,我想去琉宫陪她。
    被我拦下的大医正巧是与我关系最为熟络的一个,这是我唯一庆幸的地方。
    我求大医给我这个机会,他犹豫后将退烧的药方给我便走了。我施变身术法化作大医的模样赶去了琉宫,鸿琰坐在榻边握紧她的手在说些什么,见我来便隐隐皱眉:“怎么来这么晚?”
    我低头咳了几嗓子掩藏自己的不安:“属下备药方耽搁了些时间,请主上恕罪。”
    “把药方给澄萸,你过来诊一诊脉看她怎么样了。”鸿琰并未察觉异样起身推我过去,走近时我才看清她现在的样子,苍白,无助,还有痛苦。
    鸿琰竟把她弄成了这个样子!
    “看什么,快诊脉!”鸿琰嘴唇咬住食指指节显露出难有的紧张和害怕,所幸我曾涉猎过一些医术,诊一些简单的脉搏还算无碍的。
    我挽袖伸手他却又道:“等等。”
    我的手僵在空中有些害怕,莫不是被他认出来了?
    不止是我,所有人皆是愣住。他们都是不解和疑惑,只有我是真正的害怕。
    鸿琰侧身撕下床前罗纱帐垫上她的脉搏:“可以了,诊脉吧。”
    我愣住,他让我等等只是为了垫上一层纱?不愧为东南山魔君,还真是唯我独尊的占有欲。
    这一夜琉宫内的所有人都无眠,鸿琰坐在床边握紧她的手不许任何人靠近。床前帘帐垂下,我只能借着摇曳的烛火看他隔于纱后的身影。这一夜他让两个女人失心了,他口口声声憎恶云尧,可他与云尧有什么区别?
    我隐藏在魔殿的日子并没有多久,那一天我忍不住出来了,因为那个女人打了她巴掌。我知道我不该出面,可她需要丈夫的时候鸿琰并不在。既然鸿琰护不了她,那我来护。
    第三巴掌扬起的时候我执刀抵上了那个女人的喉咙,这一刻我不怕死,我只想杀了所有伤害过她的人。如果我有这个能力,我恨不得连鸿琰一起杀。
    因为我从来没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恨他,恨他如此冷酷无情折磨自己的妻子。
    丁妙余,绿芙,红羽,白姻,我,还有段千绝……
    今天的琉宫真是热闹,该来的人不曾踏足,不该来的却到了一屋子。天意弄人就是这个样子,他还是来了,却挑了一个不该进门的时候。
    我抱着她的样子彻底惹怒了鸿琰,他要我死,我知道自己触到了什么样的底线,我不怕死。
    若我的死能换他对她好一点,我死而无憾。
    羽光虫是魔殿最美的东西,它们的光很美,美到让我迷了眼睛。
    她来了,这一刻她终于看到了我,是她主动寻我来的。
    鸿琰提前了青火灼心的死期,在琉宫的那三日是我最快乐的日子,用修为万年的时光换得三日朝夕相处,值得了。
    我拼尽全身的力气凑上她耳畔说出自己一直想说的那句话:“下辈子,我一定比他先娶你。”
    这不是给她的承诺,这是我给自己的承诺。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不想被这些话打破自己的承诺,所以我愿意等,我愿意徘徊在奈何桥下做一个无止尽等待的孤魂野鬼。我等着她走过奈何桥的那一刻与她一起投生,下辈子,我一定不会输给鸿琰。
    我等了一百年,她走下来了,可是她不愿意忘了他。
    鸿琰,这是她坠下忘川河的那一刻所念的最后两个字,这是他的名字。
    “琉璃,回来!”
    “阿璃我来了,你不许跳!”
    第一声是我痛彻心扉的呼唤,我等她一百年不是为了换这样的结果。我可以不和她在一起,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在忘川河下受尽苦楚。
    你爱鸿琰,爱到这种地步值得吗?
    这是我最想问她的话,也是我最没资格问出的话。值得还是不值得,连我自己都搞不懂这个答案。我爱她爱到不肯转世轮回,值得吗?就算不值得,可我心甘情愿。坠河的这一刻,她也是如此吧?
    段千绝隔离于结界之后毫无惧色,鸿琰变得凶狠残暴不住施法妄图打破结界,他杀尽了结界之外的所有孤魂,他歇斯底里地冲着结界内怒吼不止。
    他吼了许多话,只有一句我印象最深刻。
    他说:阿璃,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不要我了吗?我无父无母一个人孤零零生活了一万年,如果连你都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
    这一刻我终于释然了,或许她的付出是值得的。
    心狠手辣的鸿琰我见过,冷酷无情的鸿琰我见过,杀人无形的鸿琰我见过,可这般无助彷徨的鸿琰却是我最不熟悉的。他哭了,一遍遍攻击着结界痛苦到无以复加。他的愤怒恨不得撕碎结界后的每一个人,他誓言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的手已砸出了血痕,这一刻我终于在心底里向自己承认,他爱上了这个来自风华宫的女人,即便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憎恨风华宫的东南山魔君。
    忘川河畔注定孤冷清凉,我日日守在河边看着她喃喃自语,我相信她会脱离这条河,我等着她安然无恙离开的那一天。
    日复日年复年,我足足等了一万年。
    一万年后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天的冥界来了一个女人,她目色冷傲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情。
    与她同行的有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叫她子暮。
    我不知道这个子暮是谁,但她轻而易举打破了奈何桥外的结界,这是鸿琰都做不到的。
    子暮驻足河边问了她许多问题,她全部都忘了,可她还记得鸿琰。
    更准确的说,她只记得鸿琰。
    囚禁她整整一万年的忘川河终于平静,我拦住了她们的去路,我问那个叫子暮的女人要带她去哪。
    子暮只是冷淡望着我并不答话,回答的是与她同行而来的男人。
    他道:“带她去一座城,这座城历经万年沧桑换了无数个名字。它现在叫建州,从前叫伏城。”
    伏城?是伏城?
    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忽而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她终于解脱了。
    奈何桥上空无一人,孟婆在子暮打破结界的时候便逃走了。
    我一步一顿缓缓踏过了奈何桥,没有孟婆汤,也没有盛汤的孟婆。
    我决定改变自己的承诺,下辈子我不要再遇见你,我只要记得你就好。
    应琉璃,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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