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坝

2 第一章 王郭张汤店子相遇


天刚刚露出一丝亮光,王国君便起了床。
    他认真地漱了口,洗了脸,拿起一把月芽般的木梳,把他那十分漂亮的偏分东洋头梳了梳,再对着挂在柱头上的西洋镜看了看,转身走进他的房间。
    他看了一眼蜷缩在床上打着呼噜的陈冬秀,挎起他那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拉上房间门,出去了。
    他站在龙门子外面,抬头扫了一眼朦胧之中的黄沙坝:左边,高峻的天马,面向玉屏,昂首站立,婉若等待主人远征;远处,周河坝、任河坝、关子门的浅山,一如黑色的帐幔,横在迷蒙的天底下;右首,刘家湾、韩磅磅、金钟山如北门锁钥,把黄沙坝紧紧地缠绕。
    由西而来的蒲江河,恍若舞者的飘带,奔出两合水,冲进小鱼仓,横过任河坝,撞着高坎头,擦着马脚,偎着玉屏,在黄沙坝里划出一个碧玉的“称钩”,从金钟山脚下,飘向长滩碥去了。一路上如天女散花一般,撒下一湾湾一碥碥一坝坝的良田沃地翠竹森木鳅蟮蛇鱼四时花草。此刻,她却静静地流淌着,没有一点声音,生怕打搅了睡梦中的人们。
    他沿着门外的卵石斜坡,来到花蛇沟口那棵大青棡树下,下了石坡,跨上横在河上的杠杠桥。
    水雾弥漫的麻子滩里传来划水的声音。他顺着声音望去,一个模糊的黑影在水面上挪动着。那是“鱼老鸹”王国林,不用看也知道是他。“这个老弟太有干劲了,”他想,“这人也是哈,自己喜欢的事情,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他也会不知疲倦地去做。”他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从杠杠桥上过了河,他在河边长满杂草的田坎路上大步向前走去。他扭着看了看右边的玉屏山,一线亮光已经从树稍上透了出来。
    新水碾外面,刚刚修好的冲水洞横在瓦厂滩里。卵石堆成的石埂静静地趴在旁边,些许的流水从石埂中间的杠杠桥下跳跃着奔向高车滩去。瓦厂滩里没有多少水。去年修水碾时,人们把上面的滴水滩截断,把水引到新水碾去了。在瓦厂滩和引水沟之间,便形成了一块长长的大沙洲。
    对面河岸上的拦水堤,若隐若现地横在那里。背后的“办公所”,隐没在浓密的竹树之下,看不清轮廓。
    他不经意地往上看了看,堤埂头上的那棵大棲蒿树已经看得到模糊的轮廓。高坎下的杜忠义前些天刚刚死了。“段清莲真是命苦啊,年年轻轻的就守了寡,还带着两个那么小的儿女,哎……”他为她叹息起来。
    新水碾里没有灯光,也没有吱吱的声响,只有水流漫过闸门的哗哗声。河里不缺水。即使十冬腊月,数九寒天,不管碾米还是磨面,只要把闸门提起,那碾磨就轰轰哗哗地转动起来。用不到一个时辰,黄谷就变成了白花花的大米,玉米小麦就变成了又细又嫩的粉面。
    这蒲江河上的水碾也真不少。单说黄沙坝里,从上面数下来,就有回水砣下的王水碾,红岩寨下的杜水碾,面前的新水碾,刘家湾的刘水碾,韩磅磅的韩水碾,羊子坪下的樊水碾。“碾子那么多,可是有没得那么多碾的磨的呢?”他想。
    走过碾房,脚下就是高车滩。这里的滩其实应该叫作潭。他心里清楚,滩和潭不是一回事。滩是比河岸低的地方,潭则是河中水深的地方。也不知道是把音调读错了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先人们从古至今都把潭叫作滩,他也只好跟着大家一样的叫。他看了一眼脚下的高车滩,几十米宽,几百米长的水面,在朦朦的晨曦中静静地泛着亮光。河坎上有好几处被挖过的地方,还有几处泥凼,那是安放龙骨车的。左边高高的烂田坝,要靠龙骨车提水才能浇灌。这里河坎高,一架龙骨车把水提不上来,至少需要两架三架。他想,这高车滩的名字是不是因为这样才叫出来的?
    他看了一眼左边,透过高高的田坎,远处那黑黢黢的是插瓜庙的一棵大树。一看到那棵大树,他就想起了树下祖坟园墓碑上的一副对联:“黄沙坝里蟠龙出,红岩寨中天马来”。蟠龙,是指蒲江河的水态,天马,是指红岩寨的山形。这副对联区区十四个字,却生动逼真的描出了黄沙坝的风土形态,实在是高人所为,令人叹服。一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回望了一眼身后远远的红岩寨,那天马正翘首挺立在晨曦中,似乎正在瞭望着太阳从玉屏山上升起来。
    天色越来越明。他沿着刘家湾新修的机耕路爬上山顶,回头望了望黄沙坝:那天马,昂首挺立,既威武,又温顺;那玉屏,青青的,绵绵的,就象一道绿屏;那河水,湾湾的,清清的,静静的,笼着一层薄纱;那田野,散发着一片雾气;插瓜庙旁那森森的竹木,以及竹木笼罩下的若隐若现的房舍,袅袅的炊烟,喔喔的鸡鸣,汪汪的狗叫,还有那横在山腰轻轻浮动的烟云……
    张丽英去参加会计培训特别免强。她本不想干了,可是架不住大队那些人三番五次的喊,也架不住她父母三番五次的劝。无奈之下,她免强同意去。她想,大队那些人的话可以不听,可她妈老汉的话还是要听的。他们不晓得情况,又不能跟他们讲,就顺他们一口气吧,以后躲着点就行了。她妈把早饭做好,她草草地吃了几口,挎起她的帆布挎包就出了门。
    她走到汤店子的时候,王国君也正好走到那里。他们打了招呼,便一起朝公社走去。
    刚走不远,后面便有人招呼道:“喂,你们两个早呢!”王国君转过身一看,郭银河正跟在后面,朝他们咧嘴。
    张丽英也是当了大队会计以后才认识王国君的,也仅仅知道他是公社会计而已。后面这个人,她也想不起来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至于他是干什么的,她就更不知道了。
    “哦,来,我跟你们介绍一下。”王国君说,“这位是张丽英,蒲江中学刚毕业不久,六大队的新任会计。”他转向张丽英,“这是我们中队的会计,郭银河。我们两个是一个中队的。”
    张丽英看了看郭银河:他身材高大,清瘦。白脸色,三角眼,鹰嘴一样的鼻子,戴着一顶帽眉弯软的灰白的解放帽。一张大嘴巴向两边扯着,露出一排淡黄的牙齿,象是在对她笑。他上身穿一件旧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裤脚上打着许多横皱。一双半胶鞋,沾了一圈红泥。没有袜子。
    她向他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算是对他的回敬。
    “呵呵,蒲江中学毕业的?那儿人啊?”郭银河咧了咧他那宽大无比的嘴。
    “六大队,长嘴山。”她说。
    “哦,那地方我晓得。哎,以后你要多帮助我哦,我就是文化浅淡了,好多事情都弄不懂。”
    “你帮助我还差不多哦。我刚刚做这事,啥子都不懂,以后向你请教,你可不要保守哦,”张丽英朝他笑笑说。
    ……
    公社简陋的会议室里,围着一张长桌摆了几根长板凳。马恩列斯毛的画像下面,架着一张已经有缝隙的大黑板。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好些个人。张丽英在后排一个最偏僻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会议开始了,主持会议的是王国君。这个时候,张丽英才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三十多岁,留着时兴的偏分头,穿着笔挺的蓝色中山装,扣着风纪扣;他身材略显清瘦,但精神健旺。一张诸葛孔明一样的脸,绵柔中带着刚毅,果敢中带着慈祥;眉毛浓黑;铮亮的眼睛,放射着深遂而沉稳的智慧的光。
    一阵开场白之后,他在木头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会计帐目的基本要求”,便开始讲起来:
    “前些时候啊,我们对各大队各中队的财务情况进行了检查,发现了一些问题。归纳起来就是‘五不清’。哪五不清呢?一是会计帐册混乱不清;二是专项收支不清;三是大队中队上交统购统销、公社大队提留、多种经营、农业实物税帐目不清;四是大队集体收入不清;五是大队中队户帐不清。”
    听到这里,张丽英心中一震:这些都是她想弄清楚而还不清楚的事情呢。
    “我们进行了一些分析,认为造成这‘五不清’,有以下几方面的原因:一是会计基础工作薄弱。目前大队一级的会计基础工作差,具体表现在:帐簿设置不规范:‘糊涂帐’、‘流水帐’、‘包包帐’较多,核算乱;原始凭证不规范:白条抵库现象严重,签字手续不全,自批自报、自买自报等现象时常存在;报表不齐:有相当部分社队企业有年报无季报或有月报无年报;有的报表数字是根据上级下达的计划和任务倒扣出来的,采犬统计加估计’的方式上报的,结果造成会计数目严重失真;会计档案不全:有些凭证、帐簿、报表没有及时分类归档保留,一两年就遗失了。”
    张丽英听了这番话,心中呯呯的,越听越觉得说的就是她。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意思了。
    “以上四个方面的原因是主要的,是会计专业上的问题。当然还有大队财务管理权限不明确,对管理者制约不严,‘外行’管‘内行’,大队领导财经纪律观念淡薄,有章不循,有法不依,个人说了算,长官意识严重等问题……”
    “哎呀,就是这样的!”她心里释然了。工作中出现的问题,也不是她一个人才有的!而且,这些问题也不是她一个人的责任。这上级领导就是不一样,不仅水平高,而且不象大队那些人那样霸道!最起码,人家是以理服人!大队好些当官的,叫你这样做,那样做,做起来还是一本湖涂帐!……
    这王会计就是水平高呢,讲起这些专业知识来,口若悬河,头头是道。有没得问题,有啥子问题,人家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声音,他的谈吐,他的举手投足,让她一下子产生了认真听下去的强烈愿望。她拿出一个本子,开始认真地记起笔记来。
    “作为一个会计,也就是内当家,一定要按上级政策要求,把这个家管好。如何才能当好这个家呢?……”
    张丽英听得非常认真,记得也非常仔细。直到中午也没有离开过一会儿,连厕所都没有上过。她生怕漏掉了什么。
    “张丽英你留一下。”中午散会的时候,王国君叫住了她。
    “哦。”她一边答应着一边在想,“咋,他叫我留一下,会是啥子事呢?”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跟着王国君来到他的办公室里。
    “坐吧。”他给她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王会计,我今天……”她没有坐,站在他的办公桌前,怯怯地说。
    “我今天叫你来,就是要跟你说,以后有啥不懂的,随时可以来找我。你们书记跟我是好朋友,前些天还专门跟我说,叫我多多帮助你,”他说。
    “我不想干了。”她的话一说出来,自己都感觉有点唐突。明明开会的时候听得认真记得仔细,咋这会儿又说出不干了的话来了呢?的确,昨天她都在想不干了,可今天听了这一课后她打消了不干的念头,也下定决心要好好干好。可一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她的心中便冒起一股火来。
    “为啥?”
    “不为啥。”
    “哪……哎,你这么年轻,又有文化,大队又那么重视你。公社也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啊,咋会有这种想法。要是别人,巴不得当哦。……”王国君以为她真的不想干了,就不厌其烦地做起她的思想工作来。
    她并没有把精力用在听他讲话上。她的眼睛盯着他的脸和他那不断噏动着的嘴,还有那不时地看看她的眼睛。他讲了什么话,她似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但她心里在说,你说吧说吧,想说啥你就说啥,看在你的份上,我会干的,会好好干的。她突然感觉到,面前的这个男人咋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好象很久以前就很熟识的。他并不是什么领导,而是无数次地从她梦里经过的人。她的心中漾起了微微的波澜,对眼前的这个男人生出无限的亲近感来。
    她环视了一圈他的办公室:很简洁。除了一张办公桌一把旧藤椅外,就只有一个文件柜和一张长条凳。墙上糊了一些旧报纸,帖着两张财务工作的规章制度。旁边钉了两个钉子,一个挂着一支笛子,一个挂着一把胡琴。呀,这个人不仅字写得漂亮,文化水平高,专业知识强,还会这些东西啊?看不出来哈,还是一个文艺份子呢。
    办公桌一张纸吸引了她的眼睛。她凑近一看,是一张歌单,《洪湖水浪打浪》,呀,这不是刚刚看过的电影《洪湖赤卫队》里她最喜欢的的歌吗?她心里有些惊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不?无意之间就找到了!
    “王会计你也会唱这个?”
    “会啊。”
    “你咋学会的?”
    “自己学会的啊。”
    “你会识谱?”
    “会啊。”
    “哎,我很喜欢这首歌,可我就是不会。”
    “这简单啊,想学就能学会。”
    “我抄一个行不?”
    “你抄啊,咋不行?”
    她拿出笔和本子,坐下来将那歌单抄了一份。“你教我唱一下行不?”
    “行啊,咋不行?这样吧,”他说,“我唱一遍跟你听,再教你唱一遍谱子,然后你回去慢慢学吧。”
    “要得,”张丽英非常兴奋。
    他拿起歌单张开嘴声情并茂地唱了起来:“啷咯哩咯啷咯哩咯啷咯哩咯啷……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清早船儿去呀嘛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仓……”那声音,那情绪,震撼了张丽英。她真的没有想到,王会计的歌唱得这么好,简直就和电影里的没有什么差别了!她心中异样的感觉更加明显起来。
    “哟,大会计今天好心情哈,唱歌都唱得这样弯悠悠的哈,哈哈哈……”郭银河突然出现在王国君办公室门前,笑嘻嘻地说道。郭银河同王国君是一个中队的,他是中队会计,因此,每次见到王国君,他都叫他大会计。
    “呵呵,老郭来了?快进来坐哈。”王国君笑了笑,招呼郭银河。
    “不坐了,你们忙,你们忙,我就不打搅了。”说着,他转身走了。
    张丽英看了看郭银河的背影,又看了看王国君,“他……”
    “哎,他这人,就这样。不管他,来我们继续。”说着,他唱起来:5-6 i 6 3|| 2 3 2-6 5 || 3 3 2 3 5 3 2 || 1  1 - 6 5 ||……”
    张丽英一边听他唱,一边跟着哼起来,两三遍之后,她也能自己看着谱子哼成曲调了。
    王国君给她纠正了几处唱错的地方,她便告辞走出了王国君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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