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坝

3 第二章 郭银河看上张丽英


就是把郭银河打死,他也不相信王国君说的话。
    王国君说,他妹妹王国芝不愿意嫁给郭银河,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完全是她一个人的主意。当然,他妈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他就不晓得了。
    这话哪个龟孙子才信!别人还差不多,那可是你王国君的亲妹妹啊,你又是你们家老大,是文化也高头脑也最聪明的人,她能不问问你的意见吗?能不听你的话吗?“我敢肯定,百分之一千是你王国君不同意!如果不是,我把我的名字倒起写!”他愤愤地想,一股一股的恶气从肚子里冒起来,胀得他快要暴炸了!
    王国君的妹妹王国芝,与郭银河同龄,从小一起长大,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小时候他们一起上学,一起上工,一起赶场,也有说不完的话。但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渐渐地知道男女有别,说话做事也捡敛了许多。
    郭银河自从参加互助组做活路以来,耳濡目染那些毫无遮掩的打情骂俏与□□裸的故事,也渐渐地蒙蒙胧胧地关注起男人女人的事来。但是,倒底是咋回事,他一时之间也还整不明白。于是,在他本来就有些聪明的头脑里,便展开了漫天的想象。干活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尖起耳朵听那些男女讲骚壳子,时不时地拿眼睛朝女人们那些不好意思看的地方瞟上几眼。后来,他发觉自己那小雀雀不象以前那么规矩了,时不时地在人面前让他感觉不好意思。再后来,他就越来越多地关注起王国芝来。在他眼里,王国芝是那样的好看。她那头发,那眼睛,那颈项,那胸,那屁股,那腿杆……越看越好看,越看越想看,咋个看都看不够。时间越久,他对王国芝的想象就逾加地难以控制,以至于在梦中竟然与她……哎,虽然醒来那冰冷的裤子穿着很不舒服,但回想起那种痛快淋漓的劲儿,也确实让他欲死欲仙!
    竟管有时候他会觉得王国芝话多,叽叽喳喳,甚至还有点霸道,但是一看到她那乌黑的长头发,林黛玉一样好看的脸,细长的颈项,突出而鼓胀的胸部,细细的腰,圆圆的臀,秀美的腿的时候,那种烦的感觉就瞬间烟消云散了。在这个中队,甚至这个大队,还没有哪一个女娃娃超得过她。他曾非常自信地想,他这样帅气的小伙子,就应该娶王国芝这样的女人,而且,除了我郭银河,还有谁配得上她王国芝呢?!
    可是,这王国芝到底有什么好,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他只是想,王国芝生来就应该是他的。而且,王国芝也表现过跟他一样的意思,他要娶她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说起来,他郭银河也是很不幸的。十五六岁的时候,他妈就死了,他老爹也没有再娶。他今年满满当当的二十二岁了,别说娶老婆,就是女朋友都还没得。他老爹时不时地在他耳朵边上长啊短啊的让他很烦。他老爹也曾张罗着跟他说过几个女娃娃,可他一个也没看上。
    他老爹毛了!说你娃娃到底要啥子样样的婆娘嘛?!
    啥子样样的?就王国芝那个样样的,你慌,你忙,你有本事跟我娶回来啊!他硬生生地就跟他老爹顶了回去。
    他老爹狠狠地骂了一句:你?你要娶她?你也不打盆水来照照,你那个鬼屄样子,懒格宝想吃天鹅肉,你想嘛你!说着,捋起长衫前摆的一角,别在腰间的麻索子上,挎起背篼愤愤地出去了。
    他和他老爹,从小就没有什么好话,更没有轻言细语地商谈过事情。家里大事小事很少不是在顶牛和吵骂中解决的。这似乎成了他们家中的一种习惯,于是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如果有三天没吵闹过,两爷子就会觉得无聊,心头空空如也。
    骂是骂,吵是吵,他老爹还是想尽办法好说歹说请了王国林的妈找王国芝的妈去提亲,说是要满足他儿子,家里也需要个女人把家管起来。毕竟,没有女人就不成其为家嘛。
    郭银河知道以后,兴奋得几天没有睡得着瞌睡,成天咧着那个嘴,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干活也嗨展劲,把他老爹也招呼得巴适得很。他甚至成天都在想象他娶了王国芝后,一起出工,一起收工,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的种种情形,乐呵得那一张大嘴成天地挂在脸颊上合不拢来。
    他老爹看他那样子,骂道:“你龟儿子娃娃,看你杂种那样子,几辈子没见过婆娘了,丢人现眼!”他回敬他老爹道:“我是不是杂种只有你才晓得哈,上几辈子见没见到过婆娘我也不晓得,但这辈子我确实还没见到过婆娘哈。这不都怪你吗?早点跟我找一个,我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呀!”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高高兴兴等了几天等来的却是完全相反的结果!
    为啥子呢?王国林的妈说,她不同意。她为啥子不同意呢?王国林的妈说,她妈也不同意。她妈也不同意?为啥子呢?她妈说,大家都是一方一近的,也都知根知底。太近了不好。这世上就还没见过哪家两口子不喯嘴的。万一整毛了,大家日妈捣娘,龟儿子牛日的,两边听了都不好。再说了,她的王国芝从小就娇惯,脾气不好,嘴又臭,这些事就更难免了。要是离得远点,就算他们吵上了天,没听见也就罢了。
    “妈的,老子……!”他从五雷轰顶一样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从心底里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一个人闷在屋头,好几天不出门。他感觉自己好象是从红岩寨山顶顶上一下子掉进了山脚下的深潭里,从高高在上高大无比的他,一下子成了最低最矮最小的菜米籽一样的他;从满面春光笑意盈盈的他,一下子变成了狼狈不堪不敢抬眼的他。他从阳光灿烂当中掉进了黑暗的地窟里。没有了光亮,没有了空气,分不清东西南北,看不到五阴六阳,真他妈的比死还难受!
    “你看你娃娃就那点出息!”他老爹笑嘻嘻地骂道。
    “你有出息!你有出息你咋不去跟我找个新妈?!”他顶道。
    “你!……你个龟儿子,看老子打不死你!”他老爹没想到他儿子郭银河会拿这事来顶他,气愤悲伤一起涌上心头来。他想,老子不找婆娘还不是为了你龟儿子,你他娘的还不晓得好歹!他抡起手来在他屁股上叭叭的拍了两下,气愤地出去了。
    他躺在床上,动也没有动一下。
    其实,他老爹心里比他清楚得太多了。这件事情他一开始就知道是不可能的。他明明晓得王国君的老妈到现在都还认定王国君老爹的死是他日的怪,只是没得证据。他厚起老脸请人去提亲,也就是顺他儿子一口气,让他口死眼闭罢了。那里晓得他龟儿子会是这个样子?人家不笑话死你那才叫怪了。以后,这中队上的人就会更加看不起我两爷子喽,他娃娃还活得象漆一样,一点也不知道他那肚子里的苦楚。但是,这当中的很多事情,他又哪敢跟他儿子说呢?人家给这样子的回话,已经是很给面子的了。
    到现在为止,郭银河一想起那件事,心里头那憋倔劲都还缓不过来,只不过他比那时想得开了。王国芝后来嫁到城里去了,他也就死了那份心。天底下漂亮女人多得是。“大丈夫何惧无妻!”他脑壳头一下子冒出这句不晓得是在哪本娃娃书上看来的话,心中便也充起了“大男人”的豪气。
    最让他想不通的是,这事过去这么久了,他却怎么也忘不掉。一想起王国芝来,他的心里面那种说不出来滋味便一股一股地往上冲,让他异常的难受。
    可这事儿跟你王国君没得关系吗?鬼才相信!王国君现在是公社干部,是大会计。而他呢?只不过是中队上的一个小会计。算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嘻嘻,他一下子笑了起来,这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哈,关键时候总能整出几句巴适的话来!
    今天早上看到张丽英的时候,他心里一震:这女子不错,一看就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他仔细打量了她好一阵,越看越觉得舒服。她个头虽然不是很高,但是全身上下让人感觉匀称协调:该长的地方不短,该短的地方不长,该宽的地方不窄,该窄的地方不宽。该突出的地方突出得恰到好处,不该突出的地方收敛得巴巴适适。绝了!你看她浑身上下不管是哪里都透着一股诱人的灵气,让人看一眼想看两眼,看两眼那眼睛就挪不开了!再听她说话,那两片薄薄的上下唇飞快地翻飞,一串串悦耳动听的声音便从她的嘴间清楚地流出来,听在耳里,舒服在心里。那真是,样子耐看,声音受听!
    “王国芝?跟她比,不,王国芝能跟她比吗?差远了!”他想。
    他借话搭话无话找话地一路说到公社。他本想和她坐在一起开会的,可是她坐下之后旁边就没有他的位子了,他只好坐在对面靠墙边的一个位子上去。他不住地拿眼睛看她。那一张白中带红的鹅蛋脸上,偏分的乌发披向耳边,有几绺十分自然地撇在额前;细如柳叶的黑黑的眉毛下面那一双丹凤眼,不住地闪出黢黑铮亮撩人心魂的光来;那美丽动人的鼻子,那小巧玲珑的嘴巴,那粉嫩的下巴,就象刚刚蒸好的香气四溢的“猪儿粑”,恨不得抓起来咬它几口!
    他看她,欣赏她的一举一动,甚至由此及彼地想象了很多事情。王国君在上面讲了些啥,他也听得清清楚楚。嘿嘿,我这人,就有这本事,一心二用,两不耽误。他时常以此为自豪。别的人能做到吗,包括你王国君?
    散会的时候,他看到王国君把张丽英叫走了,心里立时冒起一股酸气来。他愤愤地尾随他们来到王国君的办公室外面。已是中午十二点,吃午饭的时候,其他办公室的人都关了门吃饭去了。他贴着壁头站在门边,听着里面的谈话。听了半天,似乎也没听到啥子他感兴趣的内容,他便在门前晃了一下就出了公社的大门。走就走了嘛,为什么要到他门前晃一下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为了看她一眼?或许是为了让她知道他还在?或许……
    张丽英走出公社大门,一眼就看到郭银河在对面街沿上站着。“你还没走?”她随便问了一句。
    “我等你啊,”他咧着大嘴眯着眼睛笑嘻嘻地说。
    “等我?等我干啥?”
    “请你吃晌午啊。”
    “要得啊,有人请我吃饭,那是好事哈。”
    “走哇,社办食堂。你想吃啥?”
    “算了,开玩笑的。我家不远,我回家吃。”说着,她一挥手,“你自己去慢慢吃,我走了。”
    “哎,你……”,郭银河跨上几步,赶上了张丽英。
    “咋的,你不去吃饭了?”
    “不去了。”
    “咋的?”
    “一个人有啥吃头?”
    “哪你以前都是两个人去吃的?”
    “我……”郭银河一时答不上话来。
    看到郭银河那个样子,张丽英哈哈笑了起来。
    “你笑啥子?我以前从来没有在街上吃过饭,每次开会都是散了会后回家去吃的。”
    “真的啊?那要好迟才吃得到哦,你不饿?”
    “饿啥子?农民饭,三点半,这时候回去都还早。”
    “哪你刚才为啥要去吃呢?”
    “哎,你晓得不,最让人伤心的事情是啥?”
    “啥?”
    “请人吃饭人家不来!”
    “是不是哦?”
    “当然是啊。”
    “哎,你为啥子要请我吃饭啊?”
    “想跟你交个朋友啊。”
    “跟我交朋友?好哇。”
    “你同意啦?太好了!”郭银河高兴得差点跳起来,那嘴咧得更大,那眼眯得更细了。
    “同意啥子?”
    “跟我交朋友啊。”
    “哦,这认识的人不都是朋友吗?”
    “啊?……哦。”郭银河那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那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说着说着,他们到了汤店子。这里路分两条,右边的一条去黄沙坝,左边的一条去李学堂,再顺着山埂下去走到头,就是长嘴山。郭银河说:“走,我陪你走吧,送送你。”
    “你送我?为啥子呀?我不需要送。”
    “哈哈,咋的,怕我把你吃了?”
    “我怕你?你走你的那边,早点回去,你老婆说不定早就把饭做好等你喽。”
    “嘻嘻,我今天还就是要陪你走哈。”
    “不需要。”
    “你不需要我还是要陪你走。”
    “你要走你就走你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哈哈,你不晓得啊?你们下面那条路下去是哪里?”
    “晓得啊,转拐店嘛。”
    “转拐店对面有个榨油坊晓得不?”
    “晓得啊。”
    “我屋头的菜籽背去几天了,我去看看,如果榨出来就把油背回去。你说,走这边是不是要近点?”
    “那倒是哈。”
    他们两个一边说一边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李学堂,也就是六大队的大队部。顺着右边的山埂下去就是长嘴山。张丽英都快看到长嘴山上自己家的房子了。
    “你们家几个人?”郭银河问道。
    “五个,我有两个哥哥。”张丽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特别强调自己有两个哥哥,说了这话,她自己也偷偷笑了起来。
    “哦,你哥哥都结婚了嘛?”
    “二哥刚结婚。”
    “你呢?有男朋友了吗?”
    “我?你查户口啊?”
    “呵呵,随便问问。”
    “哈哈哈哈,你是想和我耍朋友吧?”张丽英调侃道。
    “可以吗?”
    “可以呀。你不怕你老婆打断你的腿?”
    “我女朋友都没得,哪来的老婆哦。”
    “哈哈哈哈,我到家了,你慢走哈。再见!”说完,张丽英跳跳蹦蹦回家去了。
    她同意了?郭银河搞不清楚。要说同意了,不象;要说不同意,也不象。郭银河一边走,一边想,直到在榨油坊把清油和油枯背回到家里,也没有猜透张丽英的心思。哎,这脑壳,咋遇到这种事就卡壳了呢?他使劲地敲了敲他的脑壳。
    但是,从这一刻起,张丽英那精干的身材,开朗的性格和悦耳的声音就驻进郭银河的心里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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