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坝

13 第十二章 新纸厂开工


吃过早饭,李代聪便急匆匆奔纸厂而去。
    今天是新纸厂开工的日子。他作为土生土长的第一位抄纸师傅,那种神圣的责任感与自豪,使他的脚步变得格外的轻快。
    时间已是农历四月。群峰吐翠,山花烂漫,生机盎然。门外的灯杆坪,右边的李大坟园,树木的新叶在暖暖的微风中摇曳;房屋边、地坎上,三三两两的李树梨树,花谢果出,顶在枝头;地里的油菜已是菜荚,蒜苗变成了蒜头,播下的瓜果,已发芽生长,牵枝伸蔓。湿润的空气,混和着淡淡的土香,扑面而来。
    他走下左边一个小坡,经过杜文龙的门外,直到公房的晒谷坪。放眼看去,轻雾之中,天马山那高大巍峨的马头,许许如生的马鞍,圆圆的屁股以及长长的尾巴清晰可见。弯弯的蒲江河静静地抱着一片灰白,一片碧绿,一片亮光从晒谷坪脚下的树荫里流去。黄沙坝里已经是一派春播春种的繁忙景象。
    过了公房,跨过一条小溪,就是他老丈人王国光的家。看到老丈人的房子,他心中总会涌起一种莫名的滋味,也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的老婆来。新婚之夜的震憾,还时时袭击着他的心。这种震憾,每每带给他的,是无尽的快乐……
    王国成已经在门外了。
    他们到达纸厂的时候,还没有人。他们来到沤着的麻堆边,一股带着浓厚石灰味的微微的热气拂着他们的脸。李代聪伸手拉出一匹麻来揉了揉,正合适。他们来到厂房里,做着开工前的各种准备。
    厂房是全木架,四坡顶,小青瓦。四面没有墙壁,也没有围栏。中间地面上安装着一副平碾:一个中间稍高,四周稍低,周边上翘的青石拼就的大石盘,盘上凿有锯齿样的斜纹;中心矗着一个大木柱;一根汤碗大小的硬木拖着圆柱形的碾砣,一头穿在大木柱上,另一头套着一副枷端。厂房的两头,檐口边上各有一口大石缸,一个大木架。
    李代聪看了看水缸,摸了摸木架滚筒,摇了摇套着枷端的碾砣,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杜如泉还不枉自是木匠的儿子哈!”
    杜文龙来了,王国林来了,刘显文来了,李代聪的老爹李世民来了,王国君也来了。
    这是中队上的一件大事情,中队上大大小小的领导,还有一些看新鲜稀奇的男男女女也来了。跳得特别欢的,是一群小孩子,尽管他们并不知道大人们在干什么。
    招娣也来了。她站在人群中,看着李代聪把冒着热气的竹麻从麻堆里掏下来,拿背篼背到厂房里,倒进碾子里,铺匀了,然后牵来一头大牯牛,套上,一声吆喝,牛拉着大石滚子吱吱呀呀地转起圈圈来。伴随着牛蹄子的踏踏声,碾子架架的吱吱声,石滚子的轰轰声,竹麻很快就变成了麻渣,麻渣很快就变成了麻浆。她心里那个味啊,那就是甜唏唏,麻酥酥,喜滋滋的。
    说来也真是怪。自从她嫁给李代聪后,以前的那些毛病真的就都没有了。一切的一切与个正常的女人没有两样,还显出更多的羞怯与妩媚来。这使李代聪心中那快沉重的大石头一下子落了地,生活也更加地充满了温情与希望。
    李代聪和王国成时不时地抓起正在碾碎的竹麻,捏一捏,揉一揉,判断着柔软细腻的程度。当太阳从柴桑嘴上照着纸厂的时候,第一碾纸浆碾成了。
    李代聪拿了一只大铁皮撮箕,把碾好的麻浆从碾盘里撮起来,倒进装满水的大缸里。他左脚站在缸边,右脚放在顺缸的那根木头上——这是最便于用力的姿势——左手握着竹棍的中间,右手握着竹棍的上头,在水缸中来回搅动。从内侧轻轻地推过去,然后用力从外侧飞快地划过来,再推过去,再划过来,水缸里便显出类似椭圆的轨迹,发出“嗬”——“哗”——“嗬”——“哗”的声音。在这“嗬”“哗”“嗬”“哗”之间,竹麻砣砣渐渐变成了竹麻浆浆。
    缸子前面的坡坎上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人,有王海华、杜如泉、蔡金良这些小伙子,还有邹云英翠翠等大姑娘小媳妇,正看着李代聪的动作,听着他掺浆的嗬哗声。
    “大姑爷,你那个好学不?”王海华问道。按辈份,他应该叫李代聪姑父。
    “好学,”李代聪说。
    “拿给我告一盘(试试)!”
    “来哇”,李代聪将竹棍递给王海华。
    王海华学着李代聪的样子,用劲掺搅起来。可他一用力,便推划出一片片大水花,飞溅出去,溅得围观的人们一身一脸,引得众人一阵阵哄笑。他自己的衣服袖子也泼湿了一大片。他连搅了几次,依然是水花飞溅。“棰子喽,大姑爷,我看你掺咋就一点水花都没得呢?”
    “你不慌噻,慢慢来嘛,你看哈,这样……这样……,这不就行了?”李代聪接过竹棍,给他示范了动作要领。他接过来又划了几下,水花依然飞溅。他把竹棍向缸里一甩,“难毬得整,老子才不学哦!”
    “哈哈哈哈,你娃要学会,天上都会掉银子下来!”杜如泉笑道。
    “老子才不学,老子这一辈子都不学,毬大爷才学你这些!”王海华骂骂咧咧地甩手走了。众人便暴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王国君看了王海华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李代聪依旧搅拌他的纸浆。在他的均匀而有力的嗬哗声中,一大缸纸浆被搅得又细又匀。他把水放满,再搅搅,取来架子,铺上帘子,右手提着右边的提把,左手拇指压着廉边,其他手指勾着廉架,轻轻在缸里一舀,然后左手抬高,右手慢慢提起,水向右边输尽,廉子上就粘上了一层姜黄的嫩皮,他提起廉子对着光亮看看,厚薄均匀,透光一致,没有圪塔。他脸上现出满意的神色。
    “嗬”——“哗”——“嗬”——“哗”的声音,也从王国成那边传了过来。
    “可以了。”他对着杜文龙和刘显文说。他提起廉子,翻转过来,将廉子的边挨紧两根竖着的木条,放在厚木板上,拿手在上面细细的抹了抹,然后揭开廉子,姜黄的均匀的现在还不能称为纸的东些就贴在了厚木板上。
    他反复地重复着动作,那厚木板上姜黄的均匀的还不能称为纸的整齐划一的东西,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厚,变成墩子了。到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已有一尺多高了。他搬起一块同样厚而平整的木板,放在墩子上,向下压了压,再在上面放两块石头,就收工了。
    到第二天下午,墩子足有三尺高了,一缸子的纸浆也舀完。他在墩子上盖上那块厚木板,在木板上放两块木墩子,扛起那根硬木大杠,一头塞进立柱的横枋下,另一头用大绳子将它与滚筒套在一起。他拿来雕杠穿进滚筒的圆洞里,向下一压,纸墩里的水就被挤压出来了。
    当大绳收紧到一定程度时,他解开绳索,加上一两块木墩,再如法炮制,纸墩里的水就被挤得越来越少了。如此几次,滚筒再也转不动了。那纸墩,则由姜黄色,变成了淡黄色。
    他松开了大绳,扛开了抬杠,拿开了木墩,揭开木板,把纸墩翻起来。啊,这是他在中队纸厂里舀出的第一个纸墩!也是他跟着纸匠跑以来的第一个由他自己亲手舀出来的纸墩!在这个中队上,也只有他和王国成才能够舀出来。他的心中,充满了成功的快乐,不免有些自得起来。
    他拿来一根背辫子,套在纸墩上,背起来,大步向他老丈人王国光家走去。他老丈人家,除老丈人老丈母外,就只有一个小姨妹了。人口少,房子多,三个人住着一个大四合院。中队上商量,就把揭纸晾纸的场所定在他家里,并派人四处寻找了很多细长的杉木,剥了皮,晒干,作为晾纸的晾杆放在了屋里。
    李代聪背着纸墩来到老丈人家里时,天已黑尽了。小姨子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叫他吃饭,他也没推辞。就着炒鸡蛋,陪老丈人喝了两杯,然后回家去了。
    早晨,天还没亮,招娣就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端到了他的床前。“代聪哥,快起来。”他坐起来,披上衣服,招娣就把碗递到了他手里。他拿起调羹,舀了一块蛋放进嘴里,一股甜密从喉咙飞快地浸进了他的心里。他抬头望望招娣,正微笑着看着他。
    “甜不?”她问。
    “甜。来,我们一起吃。”他舀起一快,递到招娣嘴边。
    “我不吃,你吃。”招娣说。
    “来,听话。”
    招娣满脸幸福地凑过来,他把一大块鸡蛋放进她的嘴里,看着她慢慢吃下去。他会心地笑了……
    他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在早已烧好热水的锅里舀了一盆水,洗了脸。招娣已经把饭菜端上桌了。他吃了一碗饭,跟他父母说了一声,“阿伯阿妈,我去出工了哈。”出了龙门,径直朝他老丈人家走去。
    他老丈人王国光已是三代单传,上辈人十分看待,从小就吃得好穿得好耍得好,二十七八了还没有做过什么象样的活路。读了不少的书,也算是一个小知识分子。但是,生性就不好善乐施,有时候也耍点自己的小聪明。当然也不欺软怕恶,只愿意过自己的小日子,似乎对一切的事情都不管不顾不闻不问。解放前是这样解放后也是这样。他的一生生有三个子女,大女儿就是李代聪的老婆招娣,儿子在去年死了。三女儿还小,也就十四五岁。
    他那个小舅子都十七八岁了,在蒲江中学都读到高中二年级了,成绩也很优秀。谁知道得了一种什么病,在华西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好了,回来继续读书。不久后病又返了。再去住院以后被抱回来的就只是一个骨灰盒。这使他老丈人一家人悲痛万分。一片高大明亮而充满甜蜜希望的天空,瞬时间跨蹋了,全家都被昏暗笼罩着。大年三十,他老丈人买了几张白纸,自编自写整了许多对联,满屋子都贴上,以此来悼念爱子,喧泄他对生活的追求向往失望无奈与凄凉。这让看到的人们无不哀叹,也生出诸多的同情来。这次他老丈人同意把中队的晾纸场放在他的家里,很有些出乎人们的意外。但反过来一想,也就不难知道原委了。
    李代聪把安放纸墩的架子摆好,把纸墩抱起来放在上面。作好各种准备之后,开始了他揭纸的工作。他把纸从纸墩上一张张揭下来,整齐地贴放到旁边斜着的木板上。那个揭纸的动作,从一只手启一只角,到另一只手启下另一只角,再到两手拉着纸的一头从上到下揭下来,再整齐地贴到另一个木板上去,优美而娴熟,似乎是在舞蹈。
    贴到一定的厚度时,便将它们提下来,按相应厚度一叠一叠地晾晒在晾杆上。揭完一个纸墩,也需要两天时间。揭完后,再去舀墩子,背回来揭,揭完了再舀。这么循环往复,两三个月下来,王国光四合院廊檐上旮旮角角都晾满了。
    李代聪把晾干的纸取下来,按八十张一叠,或者一百张一叠,数出来,把两头向中间一交,就是一刀纸。二十刀纸捆在一起,就是一捆,两捆就是一担。打谷子前,李代民就捆起了十来担纸。中队上安排人背到公社供销社去,第一次就买了三百多快钱。
    干部们笑了,社员们笑了,李代聪还有他老婆王招娣就笑得更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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