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坝

21 第二十章 郭银河帮忙杜桂英


对于公社干部要他当会计这件事,王国君心里并没有感到高兴。
    前些天,他还在想,就这么踏踏实实地当个农二哥,那些活路他早就是驾轻就熟的,不过是每年按照农时重复一遍罢了。虽然也有一些新知识新技术在推广,但那很多也都是有眼之法,一看就会了的。他想学一门技术。他这个身体凭力气吃饭显然是不行的,得凭技术。再说了,手里有一门技术,靠技术吃饭,那才是他想要的。学啥子呢?学抄纸啊。学这个既不出中队又不缺师傅,弟弟王国成就可以当师傅嘛。哥哥跟弟弟学,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可是没想到,这事儿又落在了他的头上。
    当干部,就要带领群众把生产搞好,多打粮食,多种经营,让全中队的老老少少有饭吃有衣穿有钱用。咋个带领?那就是要事事带起头干。报纸上不是说吗?“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会计大小也是个干部,也要带头干才行。可是,他那身体,如何带得起头?他觉得自己这一身的病,已经不适合再干这些事了。如果非要去带头,那就只有把这一身骨头全都贡献给中队了。
    但是,他又不能够推辞,因为他是□□员。有一首歌里就唱了,“□□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艰苦哪安家。”报纸上也说了,“党员就是螺丝钉,哪里需要哪里钉。”当初入党宣誓的时候,举起右手,信誓旦旦地要把生命都交给党,现在党叫干工作,还在那里找理由找借口推脱,那是咋个都说不起走的事情,他也没得那个脸去说。党交给的工作,再苦再难,也得接下来并且要努力做好。别说是个中队的会计,就是要你象黄继光那样去堵机枪眼,也得毫不犹豫地上。至于堵得住堵不住,那得先堵了再说。
    “嘿,这盘成了郭银河的部下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想到了他的儿女。他大女儿今年才十二岁,儿子也才九岁,刚读小学二年级,他们都还很小。他常常都在担心,要是他的病治不好,不能出工挣工分,他们将咋办呢?要是有一天,他死了,他们又将咋办呢?现在,公社叫他当这个会计,他就更担心了。他害怕,孩子们还没有长大成人,他就先倒下了。
    郭银河开始也很不高兴。本来,他是想安排住在他家对面塝塝上的杜桂学来当这个会计的,却没想到那个公社干部没有和他商量就这么武断地宣布由王国君来当了。他心里很冒火,他精心盘算了这么久的事情,公社干部一句话就跟他整得烟消云散!可人家是公社的干部,他也才是个大队会计,他能够说啥子呢?“嗳,人微言轻啊,”他感叹道。不,人很微小,的的确确,小得连说话的份都没得,就更说不上言轻言重了。一想到这些,他便一身的不自在,就象满身掉进了笋壳毛,上下里外都难受。这以后,他在这个中队上说话还灵吗?杜文龙虽然口头不说,但他从来也就不大听他郭银河的。过去不很听,现在就更难说了。王国君能听他的吗?那就想都别想了。不仅如此,他在王国君面前说话都得小心三分呢。
    后来他也想明白了,他王国君能不听他的吗?他必须得听!因为,他是大会计,王国君是小会计呀。这和以前掉了个个!这样也好,我郭银河终于站在你王国君头上了!想到这,那种站在红岩寨山顶上,唯我独高的感觉顿时使他沾沾自喜起来。这才是他所追求的。不过,他也很清楚,这只是开始。他将来还要站在更多人的头上,还要站在张国君、李国君、刘国君的头上。那是怎样的感觉啊?啊,简直无法想象!他一定要努力,一定要尽快地感受到那种滋味!
    哼!王国君,张国君,李国君,你们等着吧!
    杜文龙感觉特别的轻松。他知道在中队上,会计是多么的重要。当会计的人对了,不仅家管得好,当队长的也很轻松。当初郭银河当中队会计,那作用发挥得也过了头,弄得好象队长都得听他的,他说啥就是啥。杜文龙感觉很不舒服。王国林呢?那又是一个油壶子倒了都不抽的人,基本上一点作用都不起,成天就知道逮他的鱼。这不?那会计当得,全公社找不出第二个来!王国君来当这个会计,那就好了。他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对各自的为人,都知根知底。他不会象郭银河那样,把什么都抓在自己手里,也不会象王国林那样,啥事都不管。王国君来当这个会计,他这个队长当起来也会更舒心一点了。
    李世民和刘显文也是举双手赞成。
    只有王国林心里头不好受。公社干部丢下的那句话让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会怎么处理我呢?”这个问题一刻也不离地在他的脑壳里回旋。白天是,晚上是,吃饭的时候是,干活的时候是,坐着是,睡着也是。他自己知道,贪污公款是个什么罪过。他贪恋女色,和段清莲把儿子都生出来摆起了。一旦这两件事一起追究,判他个十年八年也算是轻的了。他不想去坐牢,他真的不想去坐牢。他后悔极了。要是当初好好地把帐目做好,要是当初不那么狂,不把中队的钱随意乱花,要是当初不去占段清莲的便宜……可是,这事情已经摆在那了,咋个办呢?哪个能够救得了他呢?
    看着王国林那个样子,他妈心痛到了极点。那是她的心头肉啊,他只要打个喷嚏头疼脑热的她就得跑前跑后问寒问暖乖儿心肝的忙活好几天。要是去坐了牢,还不象割了她的心尖尖那样活不了啦?牢里那些凶神恶煞的罪犯,会对他咋样?他受得了?牢里那豆渣饭玉麦粑他吃得下?他是她唯一的独苗啊,是她唯一的依靠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她还咋活啊?不行,她不能让他去坐牢,不能让他去吃牢饭,受牢罪!
    可是,咋救?就她个老娘子有啥子办法呢?她已经很多年不参加中队的劳动,很多年不顾问什么事情,很多年不怎么上街赶场,交往的人越来越少了。再说有哪个会打你个老娘子的米呢?请人帮忙办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呢。王国林这么大的事情,要去找人,她认不到路认不到人就是端起刀头光怕也找不到庙门哦!老娘子左思过去右想过来脑壳皮都想得生疼也想不到一个办法。最后只得去找她的媳妇杜桂英商量商量。可是杜桂英正气得要死不活的,她理不理她个老娘子还说不清呢。
    管他呢,好歹还是要厚着脸皮跟她说说。
    杜桂英耐不住她婆婆妈哭哭啼啼流眼抹泪的死磨硬缠,终于答应去想办法试一试。这杜桂英毕竟年轻,头脑灵活。也不知道是她早已在想这个问题还是头脑聪明,她说在她们认识的人当中,只有郭银河能帮得上忙,其他人是想帮也帮不上的。但是郭银河帮不帮她们,她不晓得。
    老娘子听了,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说,也只有找他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杜桂英知道老娘子向来对郭银河就没有好的看法,担心郭银河会趁人之危对她的媳妇图谋不轨。也知道她最后说只有找他是一种剜心忍痛的无奈。这一切都是为了儿子。为了儿子就顾不了媳妇了啊,悲哀哦!哎,这女人啦!
    杜桂英呢?她有她自己的主意。她知道郭银河的为人,也知道她去找他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但只要不给他机会他也没得任何办法,她有办法保护自己。你郭银河再怎么厉害,也没把人家王国芝和张丽英咋样,我竟连她们两个都不如?
    她之所以答应去找郭银河,并对自己充满自信,一是因为她的婆婆妈。她这个婆婆妈是如何待她的她自己非常清楚,就是亲妈也不一定会比她们待得好。她们来求她了,她就是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也得去。要不然,她就觉得自己不仅不懂事而且良心上过不去了。再有一个就是为她的儿女们。她不愿意她的儿女们有一个劳改犯的爹。他王国林就是在外面日了好多婆娘生了好多娃娃,人家再议论再传言那也只是在背地里,这对她的娃娃们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是一旦坐了牢,那“劳改犯”的帽子可就是铁板钉钉戴一辈子到死都取不下来的呢。所以这帽子不能戴,坚决不能戴!第三呢也是为她自己。有哪个女子愿意当“劳改犯”的婆娘?神经病还差不多!为他?那才不得,他不是喜欢在外头跑吗?一辈子不回来才好呢。随便他拿起他那东西日哪个,日再多婆娘都不毬关我的事!
    杜桂英把一切都想得妥妥贴贴的了,就准备找机会去请郭银河帮忙了。可没想到那天中午放工她背了一背牛草刚走到郭银河家外面,就看见他从家里出来了。她心里一阵欢喜,哎,这天老爷有眼睛哈,想找他他就来了,真是求神不如撞佛,看来这是个好兆头呢。
    “喂,大会计,我正要找你呢,”她把背篼矗在地坎上说。
    “哦,你找我干啥?王国林不行,找我帮忙啊?”郭银河咧着嘴说。
    “你正经点!我找你是正经事。你朝这边走点嘛,我这背篼放不下。”
    郭银河笑嘻嘻地向她走了几步。
    “想请你帮个忙。”她小声地说。
    “我能帮你啥忙呢?”
    “王国林那事,你帮哈他嘛。要是把他整去劳改,我们一家人咋整啊?求你帮帮我嘛。”
    “他那事啊?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哈。我马上要去公社开会,再耽搁就迟到了。要不你下午到河那边去等我,回来我们再慢慢说好不好?”郭银河说。
    杜桂英的脸一沉,嘴里没有说话,心里却狠狠地骂道:日你妈哟,老子就晓得你娃娃不会安好心!下午到河那边去?你娃娃想得倒美哦!
    “哪,你要是忙的话,就等两天再说吧,”杜桂英说。
    听杜桂英这么说,郭银河愣了一下,赶忙说:“既然你找到我了,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个忙我帮。我问哈公社,看他们到底咋说。如果你着急,天黑些时候你就在河那边等我,有消息我就跟你说。我可能要擦黑才回来得了。如果你不着急的话,就等几天合适了再跟你说也可以。”说完,他快步下了坡,走进花蛇沟,朝沟口去了。看那样子,还真的是要赶时间呢。
    郭银河走了,杜桂英却为难了。她背起草来,一步一步往回走。今天下午去不去等他呢?去等他吧,她不情愿。不去等他吧,她又想早点知道他去问的情况。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她一边走着,一边想着,走到家里,把草倒在牛圈里,看着那牛一口一口吃草,她竟忘了回去。也不晓得过了好久,她妈叫她吃饭,她才挎着背篼上了石梯,回家去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杜桂英放工回来了。她背着背篼拿了一把镰刀出了门,来到河坎上的大地里。这块地比她家房子矮了两台却比河面高出几丈。这里站得很高,河就在脚下的岩坎下面。岩坎上长着许多的大大小小的杂树,还有竹笼。透过树枝的间隙,黄沙坝里的一切都可以尽收眼底。她一边割着猪草,一边拿眼睛看看王水碾,又看看刘家湾。郭银河开完会从公社回来,如果不走刘家湾,那就会走王水碾。
    杜桂英自己也不晓得是咋的,她心底里有点希望郭银河出现,而且越看河那边那种心情越明显。这种感觉她平生只出现过一次。那是在她嫁进王家的那天,过后就再也没有过了。见郭银河,跟他说点事,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啊,为啥子会这样呢?是因为看透了郭银河的心思,晓得他会说出什么话,干出什么事而紧张了?还是因为第一次与别的男人约会而不知所措?或许是对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既盼望又畏惧?老实说,她这会儿还真想见到他呢。
    她也不晓得过了好久,看了好多回,那郭银河的影子却始终没有出现,她的心里不知不觉地发起毛来:这个死鬼子,是不是故意耍我,多早的就跑回去了?
    他会吗?他不会,不会这么早就回去。凭她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不想见她的!哪有猫见了鱼会躲开的?要是躲开了,那他就不是猫了!他一定是在等天黑。她想到这,自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她对自己能看穿郭银河而感到自信与自豪!郭银河,你娃娃,别在老娘面前装神弄鬼!你那脚趾头在鞋里头咋个动,老娘一眼就跟你看得清清楚楚!哼,你那点小花花肠子,瞒得过老娘的眼睛?
    正如杜桂英所料,天黑下来了,鸡啊狗啊鸭啊牛啊都回屋头去了,她才隐隐约约看到滴水滩有一个模糊的黑影在朝幺滩子移动。她的头脑里嗡的一下,浑身一颤,心里头紧张起来。她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放下背篼,丢下镰刀,快步走下岩石陡坡,过了桥,上了对面的河坎。郭银河也恰好走到了那里。
    “你咋整这时候才回来?难毬得等你,”她说。
    “开会啊,事情多,开完会就往回走,你看,就这时候了。哟喂,我都没慌,你好加慌了?”郭银河咧了咧嘴道。
    “正经点你!你问过没有,公社咋说?”
    “问过啊。你的事情,我敢不问吗?”
    “哪,咋说?”
    “就在这站起说啊?我走了十多里路,脚都走痛毬,想坐哈子。”
    “你坐啊,河坝头有石头,你去坐啊。”
    “不好。”
    “咋不好?”
    “要是有人走这过,看到了,还以为我们在整啥子呢。”
    “哪你就快点说,两句话说完,你就走你的。公社到底是咋说的?”
    “上面田头不是有那么多干谷草吗?我想到草堆上坐坐。”
    “就在这说。”
    “不去就算了。我很累,又饿了,我先回去吃饭,睡觉。如果明天有时间明天再说吧。”说完,郭银河转身就要走。
    “哎哎,不行,你说了再走!”
    “我真的想坐坐。”
    “不行。”
    “不行就算了。”
    “你龟儿子,懒皮!”杜桂英说着嘻嘻笑起来。
    郭银河朝田里的草堆走去,杜桂英也只好跟在他的屁股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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