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坝

22 第二十一章 杜文龙开会念报纸


中队长杜文龙吆喝了好半天,来开会的人还不到一半。天已经黑下来了,人们才在堆满屋子的玉麦苞苞上东一个西一个地坐下来。
    矗在中间的马灯,把昏黄的灯光,投射在每个人的脸上。苍老的越显苍老,稚嫩的满脸灰黄,坐在后面的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随着偏僻的角落里几点红光的闪动,一股股浓烈的叶子烟刺鼻的气味便弥漫在空气里。叽叽喳喳的声音从人们的喉咙里传出来,中间夹杂着几声孩童的尖嚣和女人的叫骂,整个公房里嘈杂得就像赶会场。
    杜文龙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到:“开会了!开会了!”人声稍稍小了一些。他提高嗓门又喊到,“开会了。”接着,他拿出一本小红书,翻开伸到马灯边上,就着马灯的光亮说,“开会之前,先学习一段最高指示。”接着念道:“最新最高指示……”
    后面角落里传来几声偷笑。杜文龙瞟了一眼,是几个还在读书的娃娃,其中就有刘显文的儿子刘立成和王国君的儿子水泉。他没有张识他们。
    然后他又拿起一张报纸,费了好大的劲,也不晓得花了多久,才非常吃力地把那篇文章念完。
    开会之前,王国君就看过那张报纸。开会时他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可他的脑子里却也没闲着。中央的决定……□□……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要文斗,不要武斗……牛鬼蛇神……这些字句使他感觉到凝重。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一时也想不明白。这和反右时有很大的不同。不过他想,既然是中央说的,那肯定错不了,按照做就是了。
    他想,对上级的指示,那怕暂时还不理解,也要坚决执行。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这是党性要求,任何人都不能违背的。他暗自下定了决心,坚决按上级的要求,积极投身到防止党和国家变色的斗争中去,同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和资产阶级思想路线作坚决的斗争。他想明白了,头脑也清醒了,心情也开朗了,全身都感到很轻松。一种冲锋陷阵的豪气也升腾起来……
    王国林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了。“革命?革哪个的命?不会又是要清匪反霸镇压□□了吧?”他想到他的问题,帐目,经济,还有那个娃娃。公社到现在也没有说咋处理他。他本以为郭银河帮了忙,把这件事抹过去了。可杜文龙念的那些,让他那本来已经放了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那里面的一句话:“……带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清政治、清思想、清组织,清经济”,让他的脑壳轰轰地响起来,他的心缩紧了:又要清?听那意思,这盘不仅要继续清,还要把两个结合起来清!他虚了,浑身紧张起来。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天快要塌下来了。
    咋整?咋整?他焦急起来。
    郭银河还会帮他吗?很难说。前年查帐,他虽然帮了他,可他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人啦!他感叹道,没得事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喝酒吃肉,你兄我弟,情义万分。只要你有了一点点儿事了,一个个就都躲得远远的,哪个来管你啊?生怕就沾到他身上了!就是帮你都必须赚得大他才会干。“我不会再相信他了,”他想,“不过你也别同脚背踏人,你那屁股上夹着屎,你晓得。”
    小金瓜的事,会不会惹麻烦?得好好想想办法处理掉,少一个事少一点危险。他想,这事,只有求他老婆杜桂英了……
    郭银河细细地观察了参加会议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个中队干部。他看到了杜文龙的凝重,看到了王国君的沉默,看到了王国文的焦着,看到了一些人的茫然和一些人的无事。他觉得,对于他来说,参加这个会,没必要再说什么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王海华完全不知道开会干啥子。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杨静茹。竟管,在马灯下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她那模模糊糊的影子总是使他心动。看着她,他就会产生强烈的拥抱亲吻的欲望,他就会不住地吞口水,他那鸡鸡就会一蹦一蹦地乱跳。他想起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那个骚劲,她那个恨不得一口把他吞进去的劲头,心里头就象有无数个蚂蚁在爬——痒些些麻酥酥的又舒服又难受。
    但他发现,今晚上她一眼也没有看过他。往天那亮晶晶水汪汪一会儿看一会儿笑的那种情况今晚一次也没见过。咋的呢?他想,管她的,等散了会再说。
    杜文龙安排完下一段的活路,问了一下他们几个还有没得啥子要说的。他们几个都说没得啥说的了,他喊了一声“散会!”大家就都一窝蜂似的离开了公房。
    杜文龙拖着疲惫的身躯向家里走去。他的家就在公房晒场右边,背靠玉屏山,面向黄沙坝。那是解放后分得的一所房子。原本他和一个远房堂哥住在一个四合院,后来他堂哥的几个儿子大了,要娶媳妇,需要房子,于是,将自家的半边拆了,在旁边不远处重新修了一所房子。他们的四合院,就只剩下右边的半边,孤独地支撑在那里了。
    他家祖祖辈辈都是贫苦农民。他老爹老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丢下他一个人孤零零活在这个世上。土地改革他分得了田地房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安身的地方。后来,经人介绍,他娶了邻队一个清纯活泼,颇有几分姿色的姑娘为妻。为此他非常的满足并把这些幸福都归于党和政府的恩情而时时处处全力报答。从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几乎在上级号召做的每一件事情中,他都是最活跃最积极的分子。互助组他当组长,初级社高级社他当社长,公社化时,他又被推选为中队的队长。这一干就是十多年。
    他没有读过书。他认识的那几个字,都是在识字班里学的。他开中队会念报纸,念文件,自知念得不清楚,并且有很多他念了也不晓得是啥子意思。象今天念的那些,他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非常明白的一点就是,只要是上级说的,就是对的,他就要坚决地照办。他完全可以叫一个认字多点的人来念,可是他没有。他觉得那样是自己在偷懒,是在推脱责任,是对上级的不尊敬,是不听上级的话。他念了,那怕念得不好,但那是在承担一个中队长的责任,是在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是他应该做的,因为他是党员——虽然他连什么是最新,什么是最高都没闹明白。他每每念那一段最新最高指示时,总有人偷笑。他却只当没有听见。报纸上的字很多不认识,念起来特别费力气,断断续续,前后脱节,难于理解,听的人也很难受,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凭他当这么多年干部的经验,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又要整啥子了。但到底要整啥子了,他也不知道,说不清,猜不出来。
    他摸黑走到他家龙门前,推了两扇门一把,那门发出强大的吱呀声,慢慢开了。那龙门子就象他本人一样,清白而瘦削,甚至有些歪斜。透过顶上的瓦片,可以看到点点星光。柱头下的石墩和门槛下的石板早已长满了清苔。清幽而湿润的泥土地面上,凸起无数的小土疙瘩,婉如公园里的健身路。他掩上大门,上了闩,循着灶房里透出的昏黄的灯光,摸索着朝灶房走去。
    他闩门的动作其实是多余的。堂哥搬走以后,他在龙门和堂屋之间筑了一道土墙,虽然上面盖了杉枝和泥土,但都已经残破。他那房子,虽说也是全木架,但有好些木架已经歪斜,废旧得失去了原色。龙脊已不再平直,柱枋已不再挺拔。右下角两三间破旧的茅草屋已曲屈变形。板壁和土墙上已有很多罅隙,都透着光。这样的房屋,那门闩就显得多余了,而闩门的动作也就更加多余了。
    他家的灶房,正如大多数人家的灶房一样,在正房和横房之间的转角里。弯弯的灶头上点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耀着漆黑的灶头,漆黑的房架,漆黑的八仙桌和漆黑的四壁。他的两个女儿正在灶旁玩跳房的游戏,见他回来了,兴奋地叫了两声“阿伯”,继续玩她们的。她老婆抱着吃奶的儿子在灶门前补衣服。
    “饭在锅头,赶快吃吧,”他老婆说。
    他揭开锅盖,拿出两块苞壳包着的三角形的嫩玉麦粑,舀起一碗煮豇豆,唏哩哗啦吃起来……
    杨静茹和一群男女走到她们家外面,说了一声“你们慢走哈”之后转进了她家的门外。她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抱住了。
    “你放开!”她小声的吼道。
    “我想你了。”他说着,一抱把她扛上肩头,穿过旁边的一块玉麦地,钻进了瓦厂滩边长着浓密树木的岩坎上去了。
    “我们不能再这样了。”待一切平静下来之后,杨静茹对王海华说。
    “咋的,我整得你不安逸啊?”他问。
    “不是,我很舒服。”
    “哪是为啥?”
    “你不晓得我是军人的老婆?万一暴现了咋整?”
    “咋暴得到现?你不说我不说有哪个晓得?就算晓得了又咋个?哪个龟儿子敢东说西说的,老子弄死他!”
    “万一有了咋整?”
    “有了就生下来啊,我来供。我又不象王国林那样呢,下起种就不管了。”说着他嘻嘻笑了起来。
    “你咋管?”
    “咋管?我把我屋头那婆娘离了,把你娶回去不就是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啊。”
    “你离得到,我可离不到啊。”
    “你咋离不到?”
    “你看到过哪个军人的老婆提出离婚是离了的?除非他提出来。”
    “哦,当真哈。哪你就整给他看,他把你离了,我就把你娶回去!”
    “今天以后你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哪,你不想我?”
    “我不会再想你了。”
    “可我要想你。”
    “你也不要再想我了。回去好好抱你的老婆吧。”
    “我老婆没得你安逸。”
    “反正我跟你说了。你来找我我也不得理你了的。”
    “不行哈,反正我想你了我就来找你。”
    “反正话我跟你说清楚了。你别让我后悔。”
    “你后悔啥?”
    “后悔不该跟你啊。”说完她站起来正要回去,他一抱又抱着了她。
    “干啥?”
    “反正从今以后我们就断了,你就让我……”
    “你还……?”
    “你摸……!”
    王海华带着极度的满足慢慢地往上碥碥走着。他回味着同杨静茹在一起的快乐,不禁嘻嘻地笑出声来。这一两年来,他也记不清与她有过多少次的鱼水之欢了。他只知道每次都很满意,都很快乐,每次都让他留恋忘返。他相信杨静茹也是很满足的。从她那动作,她那叫唤的声音,和她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情况,就晓得她是怎样的快乐和满足。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整天满脑子想的都是她。晚上睡在邹云英身边,他想的仍然是杨静茹。在邹云英面前,他虽然也能招之即来来之能战,但那感觉却完全不同。他真的搞不懂这到底是咋的了。
    老实说,他认为杨静茹比不上邹云英。那脸蛋,那皮肤,那腰身,都比邹云英差。但干那事,邹云英就比杨静茹差远了。那简直就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回事。
    刚才杨静茹说的那些话,他没有放在心上。他不相信杨静茹会和他断绝来往。她还那么年轻,不到三十岁。他就不相信她忍受得住孤独和冲动。所以,他连想都不想这件事。
    他想到了今天的会。杜文龙在会上念的那些,他听得倒明不白的。啥子革命,啥子阶级,啥子当权派,啥子牛鬼蛇神,这些,他根本就搞不懂。但他隐隐感到,是有些啥子事情就要发生了。但是,到底是啥子事情呢?
    “幺姑爷郭银河肯定晓得,”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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