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坝

27 第二十六章 郭银河点醒王海华


一九六七年的元旦过后,天气变得很凉。白花花的霜,常常覆盖着早晨的树叶、野草、麦苗和油菜。走在路上,脚下发出嚓嚓的声响。水田里结出厚厚的凌冰。整个黄沙坝,就象披着一层灰白的冰冷的幔纱。
    高湾山上的高音喇叭,播放一会广播稿,又播放一会样板戏。
    这个时候是农闲,除了给小麦和油菜上今年的最后一次肥外,几乎没得多少事情了。年关将近,人们在出工之余,抓紧时间做做自家的事情。管管自家自留地,跟青菜、白菜、羊角菜松土上粪。把闲着的土地翻转来,炕起,以备开春播瓜种菜。女人们割猪草喂猪,洗铺盖,补衣服;男人们上山拣柴、打格篼——树是不敢砍的。即使是自家自留山上的树,也得经公社批准才能砍几根。最多也就是在自留山上剔几枝树枝,背回来堆好凉干,明年农忙时烧锅做饭时用。
    元月三十日,也就是大年三十的前十天,天上下着绵绵的细雨,冷风呼呼地吹着。王国君一家人在灶面前围在一起烤格蔸火。那跳动的火苗,红红的火炭,把屋子里烤得暖烘烘的。他背对门坐着,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借助从门外透进来的光,仔细地看着。孩子们围着火堆,时不时丢两个红苕进去,烧熟了伸手拿起来,就像杂技师一样,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不停地换着,嘴里一个劲地吹,呼——呼……,待它没那么烫了,用两个指头把皮揭开,红红的肉质便香喷喷甜幽幽地摆在了面前。他们努力扯开嘴皮,伸出大门牙,咬下一小块红苕,唏呼唏呼吹两口气,然后囫囵地吞下。那种惬意,绝不亚于吃一碗红烧猪肉。
    王国君没有吃。他的眼睛盯在报纸上。其实他这会儿也没有看报纸上的内容,他的思绪还停留在今年的年终分配上……
    今年秋收,全中队二百来亩水稻,打的打、晒的晒,忙活了一个多月。然后扯豆子,挖红苕,所有该收的都收起来。该交的公粮,全中队老老少少,肩挑背背,悉数交清。
    十月底,王国君向大家公布了今年决算情况。
    “全年总收入:玉麦15200斤干重,8分钱一斤,收入1216元;谷子100820斤,9分钱一斤,收入9072元;其他收入,包括黄豆,红苕等,352元1角3分。农业总收入10900元零1角3分。副业(纸厂)收入1678元。社员投工、投资清粪、投资草粪折合劳动日136250个,每个劳动日值1角钱。”然后把各家投工多少,投资多少,预分了多少粮食,还要分多少粮食,折合多少钱,进多少钱,补多少社,一一算清。
    这一年下来,全中队进钱的只有几家,都是人口少,劳力强,投资多的人家。人口多,娃娃多,劳力弱的,大部分或多或少都得补社。
    公粮交一万斤谷子,留储备粮一万斤,每人分谷子三百斤,玉麦一百五十斤。扣除借的,一家老小全体出动,怀着高兴的心情,把一年的口粮领回家里。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在这一年里,一个劳动日一角钱,一个大男子汉干一天,挣一角钱!一角钱买一斤一两谷子;一斤一两谷子打七两米。七两米,一个人都不够吃,还有老老小小,咋整?
    秋收,分粮,是一件大人小孩都十分高兴的事情。可是分完了之后,背回去之后,算算到明年这个时候剩多少差多少的时候,能高兴得起来的恐怕就不多了。不管是中队长,中队干部,还是各家各户的一家之主,或许都在想着同样一个问题:粮食不够吃,该咋办?一家老小,咋个才能填饱肚子?……
    他的弟弟王国成进来说,“杜文龙喊开中队会,你听到没有?”
    “哦。”他站起来,拿了一顶斗笠,向公房走去,手里依然拿着那张报纸。
    公房里面收拾得很整齐。晒垫整齐地放在楼上,仓门紧锁着,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几条长板凳摆在中间。杜文龙和李世民已经坐在哪里。公房里没有灯,黑黢黢的,报上的字都看不大清楚。
    开会的人陆续进来,各自找地方坐下。公房里也就有了小声的谈笑、闪烁的火球以及刺鼻的叶子烟的烟雾。
    “开会了,”杜文龙表情凝重,“今天的会很重要,上级领导说要认真开好,大家好好听。”参加会的人们一下子静了下来,他们似乎感觉到与以往有些不同,因为杜文龙以前开会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他照例地学习一段□□语录:“最新最高指示,伟大领袖□□教导我们,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这次,下面没有窃笑的声音。
    “王国君,你来学”,他拿起一张报纸递给王国君。
    王国君没有推辞。他展开报纸,有板有眼地念到:
    “把无产阶級□□进行到底,1967年《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解放军报》元旦社论……”
    会场里嘈杂起来,时不时还传来孩子的哭叫和大人们大声责骂的声音。只有王国林张起耳朵听得很仔细,一副生怕漏掉一个字的样子。
    散会了。人们在瑟瑟的冬雨中,各自向家里走去,在泥泞的红土路上,留下一串串脚印……
    王海华并没有激动。因为今天开会念的那些,他几天前在兵团开会时就知道了。这几个月以来,他之所以没有动作,一是兵团还没有一致的意见,二是他的幺姑爷郭银河叫他不要太张狂,毕竟大队,中队的干部算不算得上当权派还不知道,是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就更难说清,还是等等看。
    他冒着绵绵细雨向家里走去,心里总像堵着一团棉花,特别难受。
    他的家就在王国君家旁边,是一处老房子。一个不太标准的四合院,高低两台,依地势而建。一个小天井后半高前半低,卵石砌成的檐砍和石板铺成的厅坝都长满了青苔。大门很特别,不像一般人家的大门正对堂屋,而是从左边横房开出去。门外是一个不大的晒谷坪,可以铺五六根晒垫。
    他的父亲王学武是个医生。因为深得老中医,也就是他爷爷的真传,有一手好医术。公社成立医院起,就在医院工作,平时也难得回一趟家。
    他是长房长孙。20多年前,他母亲生下他的时候,全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就像太阳掉在了堂屋里头,一屋子都放射出光来。
    她的母亲对他百般宠爱,就像老一辈人说的那样,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因而他自小就养成了骄横和放纵的性格。他走一路,一路上的庄稼瓜果总会遭殃。哪家的李子,他伸手就摘,不好吃就丢满一地;哪家的桃子,一杆杆就打掉。王国君家的菜秧瓜果,小鸡小猪没少遭他的殃,当然,他也没少挨王国君告状甚至责骂。
    十二岁那年,王国君家一只正要生蛋的母鸡放到他家地里去了,见了他就蹲下,正好他手里拿着一把镰刀,一刀下去,母鸡便没了头。正巧他父亲回来休假,亲眼看见,拉将进去便是一顿教训。
    他母亲在旁叫道,“吼啥子嘛你,娃娃小不懂事,你吼那么凶干啥子?就像他不是你儿子一样,他是不是你的儿子?”
    他父亲看到她母亲护短,火不打一处来,骂到,“都是你惯的,一个半个还是要惯个样子,老子今天就要好好教育教育他!”随手捡起一根条条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给他打上身去。
    她母亲就像一个老母鸡一样,张开翅膀护着他,“你凶啥子凶?不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你不晓得痛!儿子是我生的,我就不准你打!”
    “不打不成人,黄荆条子出好人!我是他老子,我打他是为他好,你给我滚开!”
    “我滚开?我滚开?我辛辛苦苦给你生给你养,这么大了,你给我们几娘母抄过田还是耙过地?担过水还是做过饭?你个没良心的,有你没得你都一样,你才给我滚,滚远点别回来!”她一边嚎一边哭,抓起他的印有红十字的药箱朝门外一甩,把他往门外一掀,嘭的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他父亲捡起甩在晒谷坪上的药箱,背在身上,极为内疚地来到王国君家,叫了一声“幺爸儿”,一汪眼泪夺眶而出,“是我没把娃娃教育好,让你受害了”。拿出钱来,高矮要赔他的鸡。
    王国君说,算了,娃娃小,不懂事,长大了就会好的。再说了,一只鸡也不是啥子大不了的事,几叔子就不要那样计较了。把毛扯了,烧起,我们一家人还可以打打牙祭。
    他父亲走了,从此也就没有回来过。他便再也没有人打他,也不再怕任何人,包括他母亲。很多年后他想起这些事,对那只鸡,那只鸡的主人,心里边总是恨得痒痒的……
    “老海子!”王海华回过头去,原来是王国林在叫他。
    “哎,幺老爷。”王海华应道。
    王国林三步两步赶上他,并排向前走。
    “幺老爷,有事啊?”王海华问。
    “听说你当官了,好哇。”
    “那是啥子官哦,丁丁儿大点。”
    “大小也是官啊。”王国林说,“哎,当了官,不要就认不到幺老爷了哈。”说完嘻嘻笑起来。
    “啊,咋会呢,当皇帝吗,也不会认不到幺老爷嘛。”
    “嗯,好,改天我逮到鱼的时候拿几条给你。”
    “哈哈,好。你逮鱼,一伸手就来了。”
    “那你慢走,我到了。”
    那天,他参加了“要武兵团”的会议。兵团司令对一九六七年的工作作了具体安排。王海华非常激动,那种把黄沙坝的山山水水踏在脚下,或者握在股掌之间的豪情差点使他昏厥。他暗自发誓,要在中队上干出一番事情来。他们几个会后聚在一起,商量成立了大队组织——卫东战斗队,他主要负责五中队的工作。
    五中队谁是朋友?谁是敌人?他把所有的人都筛查了一遍。杜文龙是这个中队最大的官,他知道杜文龙从解放以来就当中队长,又是□□员。他身上好像也没啥辫子可抓;王国君?他除了那只鸡,好像也没啥问题;李世民?一保管好像也戴不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至于刘显文,就更小得不能再小了。王学文?他是三爸,咋会。想到这,他自己都笑出声来。他笑自己,你的亲三爸你都要怀疑?
    他头脑里还是浆糊一盆,理不出个头绪来。
    他想起了他的幺姑爷郭银河。他快步朝郭银河家走去。
    “……,嗯,……”郭银河装腔作势地思索着,左手肘膝上,手掌托腮,右手拿一火铗在火塘里拨弄着。良久,他问道,“你晓得王国君的老爹是干啥的不?”
    “不晓得。”王海华说。
    “他老爹是棒客,抢人的,砍了脑壳。”
    “哦……有历史问题?”王海华咣然大悟。
    “人家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他那时还三岁都没得,跟他有啥子关系。”郭银河的老爹说。
    “我们说话,关你啥子事,你不说话没得人说你是哑巴!”郭银河轮了他一眼,狠声暴气地打了他老爹一个头子。
    “哎,幺姑爷,那天我在公房头听到王国君说的那些话是不是□□言论?”
    “他说啥子?”郭银河问。
    “那天他们几个做语录牌,一面做一面摆,我听他和杜如泉说……”
    “哦……,说反动谈不上……有点抵触情绪呢。”
    郭银河照例地咧了咧嘴。这些天来,他一直处于一种不大容易看出来的兴奋状态。他知道,他需要的机会来了。他要在不声不响中,报那三箭之仇。
    他再一次地想起了王国君是如何破坏他与熊桂芳的好事的,再一次地想起了王国君阻止了他与王国珍的婚事,再一次地想起了张丽英来。他的胸腔里积满了愤怒,就象地下的熔岩,冲击着岩石的缝隙,压都压不住了。
    “老子让你告,让你安逸!”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嗯?你说啥,幺姑爷?”
    “哦,没啥没啥……”
    “王国林说他逮到鱼要送鱼给我……”
    “好久说的哦?”
    “就刚才啊。”
    “哦。王国林这个人啊……”
    “咋?”
    “他心头不安逸王国君的。”
    “咋的?”
    “四清时,王国君参加清过他的帐。不过呢,他的那会计当得也确实恼火,根本就是一本糊涂帐。”
    “哦。那不是你带人去查的吗?”王海华问。
    “有很多事情你娃娃根本不懂。还有那个张丽英……”
    “咋的?”
    “张丽英生的那个娃娃就是王国君的。那年你还……忘了?”
    “哦……”他的脑壳里面亮堂了。王国君,你死定了!他暗暗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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