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坝

28 第二十七章 郭银河抚儿


郭银河心里很高兴。他见了人,那咧嘴的动作中,有了更多的真正的笑意,他那三角眼也眯得更紧了。他觉得杜桂英还是很听话的。竟管她也有些小九九,但是她就算是孙悟空,又咋能跳得出如来佛的手掌?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堵得死死的动弹不得,还得乖乖地听他郭银河的摆布,任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这不?她就乖乖地把杜桂花弄到王学星家里来了嘛。嘻嘻,哎呀,真是为我立了一大功啊,我得找机会好好劳慰劳慰她!
    对于郭银河的卑鄙无耻与狡猾,杜桂英深有领教。她本来想要把郭银河攥在手里逼迫他就范乖乖听她的话的,可没想到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反倒被他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了。可是她并不认为自己是输了。因为有些事情郭银河也不敢不按她说的做。最多也就是各有输赢,打个平手吧。以后,处处还得小心提防着点。
    王国林心中还是不踏实。事情到底咋样了,杜桂英与郭银河之间到底咋搞起的,他心中无数。有些时候一想起来,心里头着实喷火,可他又不敢发作。他还靠他们救他呢,能发作吗?每每向杜桂英问问,她总是那句话:“你不信?不信你自己去问!”他也就不敢再说啥子,转身该干啥干啥去。
    他从前可不是这样。在家里,他是什么都不干,又什么都敢干的人。只要他想干的就没得人拦他,也拦不住他;家里的所有事情,他一样都不得干,也不会干。
    他是三代单传,而且是他老爹老妈费了好大周折才有了的独子。他老爹在时,对他就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要是他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也会搭上梯子给他夺几个下来。他老爹去了以后,不管是妈还是老婆,啥子都得由着他的性子,否则,就搁不平。
    他除了在中队上工以外,剩下的事情就是睡瞌睡逮鱼。他逮鱼的技术,在中队上是数一数二的。只要他到河里转一转,总会有鱼吃。在他们家,最不经用的就是清油。他家里人也常常为这事而自豪,总爱说,“哎,我们家的清油又没得喽”。似乎是在宣扬自家生活好,而别人听了,除了羡慕之外,多多少少也会有些反感和醋意。
    他那烂帐,这么久了,最终也没有人再来理索,没有人再提这件事。这使他悬着的那颗心稍稍地落地了。但是,前些天开了会后,他又紧张了,老是耽心会整到他的脑壳上来。他更加睡不着觉了。他的心中甚至比一年前还要虚,还要害怕。几个月前,他叫他老婆去求郭银河帮忙,到底是个啥结果,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一想到郭银河和他老婆那样,他浑身就都冒起火来。
    这天傍晚,他提着隔网出了门。他本无心去逮鱼的,只因为他心里烦燥,想出去走走。他毫无目标地走着,不知不觉,走过晒场,从杜文龙门外下了坡,踔过堰埂,跨过杠杠桥,来到凸进滴水滩的沙嘴上。这个沙嘴很陡,滩里的水也很深。他来到水边,随手一扬,把两副隔网撒在河里,便坐在沙嘴上抽起了闷烟。随着他慢悠慢悠的吞吐,烟头一明一暗地闪动着。他的脸,也被映得忽儿明,忽儿暗。
    “到底会不会把我逮去劳改?”他问自己,“我咋晓得?”粮站和供销社那几张票,他没啥说的,因为他确实是把那些钱用了。原先想,用了以后补起就是了。可还没来得及补起,人家就查起来了,有啥办法呢?有人说,出纳也跑不脱,可他知道,这些钱都是他用了的,跟刘显文就没有一点关系。要说有关系的话,就是卖过两回鸭子到他家去烧。他不能往刘显文身上靠,靠光怕也靠不上去。他知道,从性质上讲,那就是贪污。贪污就是犯罪,是要劳改的。金瓜,段清莲,“流氓罪”,“贪污罪”,加起来判个十年八年的绰绰有余了。他越想,越后怕。
    他的心越来越烦,越来越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走下沙嘴,捋起网头,想把网提起来,不逮鱼了。他提起网头,感觉手上在振。“有鱼!”他立刻来了劲。凭他的感觉,这鱼肯定不小。他凝神静气,轻轻地,慢慢地把网朝回拉。越朝里拉,鱼越挣扎,越来越有力。他靠近水边,轻轻地把网拉到面前,两手合抱,猛地用力一甩,脚下的沙子一松,差点滑进水里。他迅速跳上坎去。那鱼反着月光,在草坪里蹦跳着。他把那鱼抓在手里,哟,光怕有两斤重的一条大鲤鱼!他用鱼网把鱼缠起来放在地上,又满怀希望地去收另一副网。另一副网上,也网住了一条,不过只有斤把重。
    他看着这两条鱼,刚才的烦恼似乎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充斥在他心中的,是逮着了这么多鱼的快乐。他想,今天的运气不错,是不是天老爷在帮我哦?
    “咳-咳-咳咳-”听到有人咳的声音,王国文一惊,但随即就镇定下来,他朝堰滩口看去,黑暗中,一个人影正从杠杠桥上过来。一看影子,他就知道是谁来了。
    “哟,老贤啊,才回来啊?”王国林先招呼道。他没有问他咋从那里过来,因为他了解他,就如了解自己一样。
    “啊,幺爸,逮鱼啊,逮得有没有?”从关系上讲,郭银河是王国林这一辈人的侄女婿,所以,平日里都叫王国林幺爸儿。
    “呵呵,今天运气好,有两条。”王国林从一篓梳茅草里,折下一根长的,把两条鱼穿起来,递到郭银河手里,“这两条鱼,就送给老贤打牙祭了。”
    郭银河掂了掂,说道,“这咋要得?你逮的你都没吃。”
    “哎,我要吃再逮就是了。再说了,我经常都在吃。”王国林说,“老贤,坐一哈哈儿哈。”
    “要得嘛。”郭银河心想,今天运气还可以。但他知道,这鱼不是那么好吃的。他也知道,这两条鱼他得吃,吃定了,吃得心安理得。不仅如此,他还会从这两条鱼中,吃出他所需要的东西来。
    “来,尝一尝我这个烟,这是我妈今年做的新烟。”
    “嗯,好,好烟。”郭银河抽了一口,赞了几句。
    郭银河看了看坐在旁边的王国林,一阵窃喜涌上心头。嘻嘻,王国林……嘻嘻,杜桂英……你两口子,服不服?嘻嘻……
    抽了一阵烟之后,郭银河说:“幺爸儿,有件事情想麻烦你。”
    “说啥子麻烦,有事你尽管说。”
    “等几天你再帮我逮几条鱼。你晓得的,我都不好意思说。不过你也不是外人,我也就不瞒你了。我到现在都还没有生出儿子来。这没得儿的人,哎……我老丈母去找人看了看,说我要抚一个儿来带一带,才能生出儿子来。我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哎,就死马当作活马医,顺他们一口气吧。”
    “哦,那没得问题,包在我身上。”王国林一听,高兴起来:他心里头悬着的那块石头有着落了。但是又一想,他是不是要抚金瓜?他不知道。于是,试探着问道:“不晓得你抚的是哪家的娃娃?”
    郭银河想,你娃娃还半天云头的叉口——会装风呢!老子就跟你明说了,看你娃娃咋跟老子磕头!“哦,我看段清莲那个金瓜长得不错,她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娃娃也恼火,我就抚她小的那个,金瓜,就当我做善事吧。”说完,他朝王国文咧了咧嘴。
    “哦,”王国林一听,心里喜极,嘴里不住地“哦”个不停。
    郭银河则咧着嘴,偏着脑袋看着他。
    月亮钻进了云里,黄沙坝里暗了下来,滴水滩的沙嘴上闪烁着的两点红光便显得十分的耀眼……
    这一天,天还没亮,郭银河就起床了。他挑着水桶,到斑竹湾水井里挑了几担水,把水缸装满,又拿起扫帚,把檐坎厅坝里里外外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来到床面前,叫他老婆,“快起来,人些都要来了。”
    他老婆没理他。
    “人家都要来了,你还不起来,象啥话!”
    “我见不得那个私娃子,那个野种!”他老婆恨恨地说。
    对于郭银河要抚段清莲那个野种的事情,王学莲是一千个不同意,一万个不同意的。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不仅郭银河,就是她的老爹老妈舅子舅母子们的意见都是超乎想象的一致。她无论怎么样反对也都无效,反而还认为是她不能干,生不出儿子来。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保他郭家香火延续。
    王学莲想,这事咋能怪我呢?头一个生的是女,第二个生的又是女,这是事实。哪第三个不是生的儿吗?夭折了也是儿啊。至于第四个儿没□□,那也不是我的原因啊。
    一说到没□□的事,她自己也都羞于启齿。那娃儿生下来是个儿,全家人都很高兴,终于把茶壶嘴嘴弄成功了。可是过了几天,那娃儿只是吃却一点也不拉。后来是也不吃也不拉只是哭。去医院一看,医生说没□□,无法医。郭银河以及他老婆,他老丈人,还有他的舅子们,就如鱼剌在喉,说不出话来。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他们想起了那句骂人的话:“你作恶嘛,作恶多了,以后生娃娃都没得□□!”他心里难受极了。我作什么恶了?他想,我也没有害过人啊,只是心中装不得事罢了。有仇必报,这也算不得作恶嘛。人家整了我,我报复他一下,算是作恶吗?不能算作恶嘛。至于那些女人,都是她们自己送上门来的,就更算不得作恶了。送到嘴里的肉都不咬,天底下哪有那么傻的傻瓜?
    无奈之下,他老丈母悄悄去找了个喳口神来跟他细细地看了一遍。喳口神说,这个人没有生儿的命,就算生了也长不起来。老娘子虚了,难道要郭家断子绝孙?她急忙问,有没有办法改改?喳口神说,办法倒是有,但也不敢打包票行不行,只能试试。老娘子说,你说嘛,咋办,死马当活马医,试试,行不行都不怪你。那喳口神说,他可以抚一个儿来供起,牵带牵带,有可能会生出个儿来。
    他老娘回来把这事一说,王学莲坚决不干。她老娘说,没有生得有儿的话,你以后在人面前咋说话?再说了,自古以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生儿,你死后在老先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王学莲说,这关我啥事?她老娘说,咋不关你的事?你生不出儿来啊!她说,他种啥子我生啥子,难不成他种的是玉麦,我给他生成红苕了?
    “你这鬼女子,咋就这样犟呢!”她老娘骂道。
    “我生!我生!我自己生!我就不要那野种!”
    “要是生出来还是女,咋办?”
    “那就活该我倒霉!”
    “你倒霉不要紧,”郭银河在旁边说话了,“你是想让我郭银河断了香火吗?是想让我称不上显考吗?你既然生不出儿来,又不肯按菩萨说的做,那我只有跟你离婚,重新找个会生儿的婆娘!”
    王学莲脑壳轰的一声响,一下子呆了,坐在那儿,一声不吭,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
    “哎呀,说都说好了,先起来,把今天过了再说嘛。”
    王学莲无奈地掀开铺盖,穿好衣服,起来梳洗罢,随便吃了点早饭,便很不情愿地准备起中午的菜饭来。
    她的哥哥嫂嫂们来了。嫂嫂们一来,便忙上忙下做饭做菜;哥哥们则坐着喝茶抽烟闲聊。
    歇气时分,王国林两口子来了。他们是郭银河请来作见证人的。
    王国君也来了。郭银河抚儿,那是很正式隆重的事,因此必须具备相关文书,以为凭据。抚育文书,要正式确立父子关系,明确抚育和赡养责任。双方父母要在文书上签字画押按手印,见证人也要在文书上签字按手印。这写文书的事,在这个中队上,除了王国君,还真的没有人能整得醒乎。因此,郭银河就只好请王国君来,一方面帮助写抚育纸,同时也作个见证人。除此还有没有别的用意,那就只有他自己晓得了。
    段清莲带着金瓜来了。
    王学莲一看到她娘俩,心里就差点没有吐出来。她在灶门前远远地看了看金瓜,再看看王国林,那简直就是……她想,以后,那个私娃子就要天天在我身边了,我咋受得了哦!那个杜婶婶咋就那么大度,那么卖力呢?还装出根本就没得那回事一样。要是我,我肯定不得干!
    王国林若无其事地看王国君写抚育纸。他心中在想什么?或许是愧疚?或许是欣喜?或许是自豪?只有他自己知道。
    杜桂英则把眼睛放在段清莲和金瓜身上。心想,这骚婆娘咋就把那死鬼子勾得上?还把娃娃都整出来了!不但要她两头牵线,今天还要她来当见证人!简直是天不跟地同。不过,当她细细地看了金瓜以后,心中升起了一股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的爱怜来。
    郭银河脸上带着笑意,咧嘴的次数明显比平时多。他抹桌子摆碗筷,忙里忙外,忙前忙后,跳进跳出。他自己知道,从心底里说,他不愿意抚这个娃娃。作为一个男人,去帮别的男人抚养娃娃,那是愚蠢和耻辱的。要生自己生。这个女人不生儿,那个女人总要生儿,比如王国林的老婆就会生儿。
    他做这件事,是一石三鸟,满足了丈母娘的心愿,救了王国林,还把杜桂英杜桂花拴得死死的。想到这里,他咧了咧嘴,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
    王国君把抚育纸写好了,饭菜也做好了。
    郭银河搬了一张桌子放在堂屋里,安上四根板凳。他点燃两支红烛,插在两半萝卜上,放在堂屋壁头下面,再点燃三柱香。然后把做好的菜摆上桌子,倒上酒,舀上饭,散起筷子。
    一切就绪之后,仪式开始。王国君把抚育纸念了一遍,各人在抚育纸上按了手印。
    段清莲把金瓜递给郭银河。郭银河给他取了个名子叫郭正权。说,你从今以后就是郭正权了。他心里想,正权正权,你要成为正权啊。他把正权递给王学莲,三个人向壁头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
    仪式结束,大家喝了些酒,吃了午饭,便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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