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玉歌

58 第五十六章


    嘈杂而兴奋的仙人们突然变得安静下来。
    远处的湖泊泛着银色,青色的天幕倒映在湖面上,不知是否有鱼跳跃其中,鸟儿振翅与细微虫鸣振碎了静止不动的空气。这幻境做得真是逼真。峦影坦然地与欲言又止的昭霓对视,又越过她松散的发丝看见湖边还未开的花与飞舞的蝶,那蝶残缺了翅膀,颓然落到泥土中。
    他们系于腰间的桃木牌放出了光彩,苍翠的树木与河边青草仿佛一瞬被泼上了墨汁,群山巍巍,变成一个又一个形状各异的巨大黑影,天地间混沌一片,像只余了黑白红三色,叫人看了压抑得紧。黑暗浓重得化不开,腥浊的气息在缓缓地蔓延,异兽嘶鸣,突兀地打破了死水般的平静。接着,有仙人发出惨叫,然后便是寒光剑影,皮开肉绽的声音。
    喘息声,惊疑声,吃痛声,他们发出的全部声音,做出的一切动作,都在昭示着突如其来的一切是多么叫人猝不及防洪流般冒出的,真实得能叫人实实在在淌下鲜血的猛兽妖兽,或扇着嶙峋的翅从天空而降,或头顶尖利的角自地底而出。有人在喊:“这定然便是第二关了,杀得愈多愈好,杀得数量多就能留到最后!不杀就会死在这儿!”
    一时间,早已乱了阵脚的仙人们纷纷提着刀枪上阵,个个几乎都杀红了眼,再没有平日里故作清冷高傲的姿态。已经有人亲眼见着自己的同伴倒下,此前怀着的侥幸心态全然被恐慌与愤怒所替代——为何无人告诉他们这试炼有如此残酷与严苛!?
    空气腥臭灼热,污浊的血液溅洒在纤尘不染的衣袍和白净的脸庞上,峦影脚抵在一头凶兽身前,把伞从它胸前□□,尔后将其一脚踢开,翻身而下,数根菊针从袖□□出,昭霓身后张牙舞爪的巨鼠轰然倒下。染了血的桃木牌上又有新的数字浮现出来,峦影一组的数字飙升得尤为快,众人的体力逐渐趋于不支,可怪物依然层出不穷,怎么杀也杀不完。
    牟奎舞着大锤又打扁了一只妖兽的脑袋,满头大汗地与峦影昭霓退到一处,三人背靠背站着,气喘吁吁,神情皆是肃穆。牟奎喘着粗气道:“也不知上头是怎么想的,打得差不多就得了,我怎么瞧这情形像要把我们置于死地一样。”
    峦影眉头紧锁,刚想答话,却听“哐当”一响,一柄剑飞过来落在她的脚下,抬头望去,一头吐着红信,嘴边流脓的巨蟒正卷着个脸色惨白的女仙要往嘴里头送。
    “峦影,你要干什么!?”昭霓抓住起身欲走的峦影。
    峦影抽出手臂,“我要去救她。”
    “你疯了,那是九婴!”昭霓望着不远处那只奇特凶残的九头蛇怪,再次高声阻止。她从未见过这样多的凶兽,手上也从未沾过这样多的鲜血,握着剑的双手在发颤,连心也跟着动摇起来,“我们现在不应该分开。”
    连牟奎也难得地赞同附和昭霓的话,“她说的没错,峦影,我们已经自顾不暇了——”脚下的土地裂开一条大缝,有什么东西正蠢蠢欲动地从里面现出身形。
    但峦影已经头也不回的飞出老远。
    这已经不是试炼了,是杀戮。
    黑暗中仿佛浮现出了九夜的脸,峦影不耐地扬手打散,仍有人阴魂不散地在她耳边轻声絮语,聒噪得叫人心烦意乱。熊熊燃烧的青焰自手心而出,分成几股强有力的气流冲击在九婴的尾巴上,九婴吃痛,松开了被卷着的女仙,峦影飞快地接住落叶般坠落的仙子降在地上,纸伞撑开,承住九婴一记愤怒的甩尾。
    女仙脸上涕泗横流,她满是惊恐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柔软的身体止不住地发颤。
    “已经没事了,”峦影把仙子抱在怀里,轻声安慰,“你组中另外两人呢?”
    “死了,”女仙的眼泪流得更凶,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他们——他们都死了。”
    峦影环顾四周,九婴不见了踪影,而那些正在战斗中的仙人不是双目通红,就是披头散发,长久以来过于安逸的生活加剧了他们此时的陷落,无论是身还是心都脆弱得不堪一击。牟奎和昭霓解决了打地底下钻出来的那只异兽就赶到峦影这边,峦影把女仙交给几个自发负责起疗伤的仙人,然后收伞起身。
    “是魔界,”她沉声说道,“试炼的人中有内鬼。”
    他们在把情况撩动得越来越混乱,峦影咬紧嘴唇,九夜肯定是这一切的主使者,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天界,又无缘无故地消失。在心魔造出的幻境里,她看到的那个九夜不是幻觉。
    他到底想干什么,再次挑起一场神魔大战吗?
    牟奎骂骂咧咧道:“想造反是吗,那也得先问问我牟奎的两把锤子同不同意!”他气得头顶像能冒出烟来,活脱脱一头愤怒的大公牛在踢踏着蹄子。
    九婴奇异阴毒的吐气声在身后响起,峦影感觉要比他人敏锐得多,她大呼一声“闪开”,牟奎反应奇快,立刻飞身后退了一大截,而昭霓却不知在走什么神,只愣愣地杵在原地发呆,峦影咬紧牙关冲到昭霓身旁,携着她就驾云飞起来。昭霓怔怔地看见峦影身后那个正流涎的九头怪物和它盯向自己仿佛包含着万千仇恨的恶毒眼神,瞳孔猛地紧缩。
    长黎温暖和煦的声音又在耳边回荡,“做什么战将,你的手当用来抚琴,你的足当用来起舞,它们这样美,不该粘上鲜血。”
    可是她又看见了什么?她又看见长黎把峦影抱在怀里的情形,看见他们亲密相拥,任何人都无法将他们分开,“不要,我不要!”昭霓眼里流出了滚烫的泪水。九婴动作不大,只是一点一点朝他们逼近,看来极为享受捕猎时将猎物逼至绝境的乐趣。昭霓听见自己声音尖利得都要扭曲了,手掌也不受控制地灌上神力,猛地把奋力抓着她逃离的峦影往后头推去,“峦影,小心,它从左边来了!”
    这样,就没有人可以把她的阿黎抢走了。昭霓粉红的唇漾出一个满足的微笑,而峦影甚至没看见这抹笑容。
    脑袋上像敲下一记重锤,“嗡”地一响后便空白了。峦影被九婴一尾甩中,整个人如同离弦的箭飞出老远,然后不知坠到了什么地方。
    “你在干什么!?”目睹了一切的牟奎朝昭霓大吼。
    昭霓回头,手中的双剑上还有先前未干的血液在往下低落,她的瞳孔黑得深不见底,却无辜地眨了眨,她惊讶道:“啊,被你发现了。”
    “我不是没长眼睛,”牟奎目眦尽裂,两只大锤一齐指向昭霓,“说,你是不是与魔界有所勾结!?”
    “勾结魔界,”昭霓疑惑地歪头,“我怎么会勾结魔界呢?我只是在清除那些阻止我和阿黎在一起的人呀——”她闪到牟奎面前,速度快得惊人。
    牟奎手一松,两个锤子掉了下去。他吃惊地睁大眼睛看向昭霓的脸,又吃力地垂下头,看见自己腹部被两把剑贯穿了。他甚至连一点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昭霓抽出剑来,牟奎无力地栽倒在地上,身体颤抖了好一会儿,慢慢没有了声息。
    “我都做了什么?”昭霓颤巍巍地抬起双手,它们已经被血染得鲜红。她语无伦次,头顶不知何时悬了一团混沌不清的物什,“不,我没有做错,我没有——对了,我还要去除凶兽呢——”无神的双眼逐渐变得清明,她站了起来,飞到正与诸兽混战的仙人们当中去。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么?”昭霓问一人道。
    “凤族的?”对方双眼一亮,“来得好,我们快撑不住了!”
    昭霓答道:“嗯,好的。”
    黑云密布的空中忽然射入几束光亮,羽箭卷着疾风破云而出,钟音神女一身戎装出现在天空上方,手中挽了一把长弓,眼神凌厉无比。祥光涌动,她身后站了大批兵将,早已疲惫不堪的众仙顿时沸腾了。
    群兽如山倒,发出绝望愤怒的嘶鸣,妄图趁着混乱匿逃的几人也被杨戬带兵抓了个正着。凌霄帝君随后降到幻境中,钟音神女跟在他身后,先前英姿飒爽的女将此刻乖得像只小雏鸡。凌霄帝君衣袍稍摆,化气成剑,剑阵即成,须臾清完剩余的异兽,紧接着开始驱散凶瘴之气。可是那浓重的黑色散去片刻,又会重新聚拢,试炼幻境已破,然其中瘴气还在往天界蔓延。
    “父亲,”钟音开口发问,“为何这瘴气会除不去?”
    凌霄帝君沉稳道:“无碍,你叫人去请青元帝君来,到时他自有办法。”
    “是,”钟音毕恭毕敬道,又小心翼翼地抬眼去望凌霄帝君的后脑勺,“父亲,我能不能去找一个朋友。”
    “去找你那个三只眼的小情人?”凌霄帝君斜睨了她一眼。
    钟音脸色一红,“不是,我有个仙子朋友也参与了此次选拔,可我没瞧见她。”
    凌霄帝君点点头,“去吧,莫误了正事。”
    “嗯。”钟音应道。
    一百来个仙人又去了三分之一,死伤参半,神志不清的更不在少数,真叫一个惨不忍睹。他们陆陆续续地被接去治疗或是调养,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摆脱这段阴影。钟音游走在或□□或痛苦的众仙之间,怎么也不见峦影踪影,她的心在一点一点的下沉。脚踝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她停住了愈发焦急的步子,俯首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地上躺着个奄奄一息的魁梧仙君,他的腹部被捅了两个窟窿,鲜血正汩汩地从里头淌出来,几近将他的全身染红。
    那两个窟窿明显是被人用剑捅出来的。
    钟音蹲下来,用仙法暂时护住了他的伤口,道:“你撑住,我立马叫人过来。”
    “啊——啊峦——峦——”仙君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来,他忽然扯下腰间的桃木牌,塞到钟音的手中。
    钟音看到牌子上写着“三十八”和“牟奎”,顿时明白了什么,她问道:“你的意思是你这组还有人没找到?”
    牟奎用尽最后的力气点了点头,昏死过去。
    ******
    “昭霓?”是长黎的声音。
    昭霓终于放开手里握得紧紧的剑,她扭过身子,双目含泪地扑到长黎怀中,“阿黎,我很害怕。”她在往来的仙人中寻觅了那么久,她就知道他会来的。
    长黎拍拍昭霓的肩膀,然后推开她,神情是一贯的云淡风轻,“没事了。”他安慰她道,目光却是越过她的头顶,像她先前在寻觅他一样寻觅着什么。昭霓的心中一紧。
    “我们走吧,我不想再待这儿了。”昭霓出声要求,盈盈泪目让她看起来更加楚楚动人。
    长黎收回的目光定格在昭霓的脸上,看得她不由得一阵心虚。
    “你先回去好生休息,”长黎松开昭霓,和她隔了好大一段距离。他语气淡淡,纵使看见她脸上的血迹和残破的衣衫也没见半分怜惜,甚至连轻佻的笑意也没有,“我还有事。”他转身欲走。
    “你是去找峦影,对不对?”昭霓终是忍不住在他身后叫道。
    长黎身形一顿,他毫无保留,“是。”
    “那我算什么?”昭霓不知是怆然还是悲哀地问。
    “你觉得你算什么?”长黎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他又若有所思地瞟了眼昭霓的头顶,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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