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有幸之桃花劫

  极尊神殿的铜门紧闭，朱漆斑驳掉落，显然许久不曾修整，他草草张望一番，并未见桃华的身影。正打算在周遭寻一寻，方一转身，忽见桃华从殿门中走出，一袭红衣染红了她身后的雪。他留神瞧了瞧，桃华眉宇间的哀恸似乎减轻不少。
  她见了他似乎很欢喜，迈步过来，挑眉轻松笑道：“我正愁如何回桃花坞呢，你来的正好，不如载我一程罢？”
  他上下打量桃华一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似乎……她行走间的轻盈姿态没了，落地时的脚步比平时要重。他试探道：“你的术法……”
  桃华展臂转了一圈，“拿去换帝君重生了。”一张脸被寒风吹的煞白，她却咬唇笑的满足，“无妄，他答应我了。”
  运气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人终其一生不得所愿，郁郁而逝，闭目前总要叹上一句时运不济。它的到来离开，从无预兆，全凭一个等字。
  桃华的运气比初微要好，她并未跪上半月，也没同无妄设想那般等上半年，她只扣了两遍殿门，极尊神主便着仙使唤她进去。
  她本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极尊神主这样轻易的开了殿门，倒教她有些手足无措。他的身子掩在薄纱帘子之后，唯有渺渺之音响在桃华耳边，“你想复活初微帝君？”
  桃华重重点头，“此番前来，只为这一件事，望神尊成全。”
  极尊神主似是觉得好笑，帘子后的人影晃了晃，他嗤笑道：“天方夜谭。”
  桃华拢了拢散乱的头发，“仙界开有一种叫奈何的花，想来神尊不曾见过。奈何只在夤夜盛放，花开不过个把时辰，却能照亮仙界最暗的地方，且香且美。若有人对凡界众生说，天下有这样一种奇花，凡界众生应当也以为是天方夜谭罢？天方夜谭也终有实现的一日，神尊既然能复活一个无恶不作的女魔头，想来也能复活一个风华绝代的帝君，还请神尊出手相助。”
  穿堂风撩开薄纱帘子，露出负手而立之人的身形，似茫茫荒原里生长的一棵梧桐，颀长清瘦。他喃喃自语道：“奈何花自然美，她喜欢的东西，皆美。”抬步走下岗石台阶，他抬目打量桃华，饶有兴致道：“你愿意为他放弃甚么？”
  桃华震惊的往后退了几步。她以为极尊神主该是个垂暮老者，再不济也得是个中年大叔，不料竟这样年轻。然让她震惊的并不是此事，没了薄纱帘子的遮掩，极尊神主的全貌得以窥见，他的容貌……同无妄……一模一样。
  不是相像，也不是差不离，是一模一样。
  她见多了奇怪的事，很快平静下来，沉吟片刻，正色道：“我从前不知爱初微能到何种程度，总以为能厮守在一起，或逗他说说话，便算爱了。然真正爱一个人入骨，是可以为他放弃一切的。”她抬目对他，目光里有坚定不移，亦有无畏无惧，缓缓道：“我没有不灭元神，但我有一身上神之力，若上神之力不够，我还可以拿我的性命来换，只要能让他活过来。”
  殿中寒风凛冽，一丝一丝的往骨头里钻，极尊神主似察觉不到寒冷，偌大的宫殿里头不见冒烟的东西，连个暖炉也无。
  殿外传来积雪滑下雪松的声音，极尊神主默了片刻，忽的恍然一笑，负手道：“你们夫妻俩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行事作风一般无二。罢了，也是你与我有缘，上次复活你用掉的法力一刻钟前刚好复原，若你早来一会儿，我想帮你也无可奈何。你可是算好了时辰过来的？”他抬目望向殿外的皑皑白雪，思忖道：“我可以帮你撕开天道，代价是你全部的术法造诣，我有用处。但我必须提前同你讲好，你需得在半柱香内将初微的魂魄找到，找错了或是没找到，都没用。我也不知道他何时会重生，会重生在何处，抑或重生后的他是否还记得你。如此，你还愿意吗？”
  桃华跟着他去看窗外白雪，神色坚定道：“我愿意。”
  他的思绪似飘到了遥远的地方，脖颈上的软毛随着他的呼吸前后晃动。桃华以为他不会再说甚么了，良久，他忽的长长叹息一声，阖目唏嘘道：“我曾经爱过一个女子，她开心起来同你一样，似个天真无知的稚童。我等的女子还未苏醒，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顺便做桩好事，她喜欢我做好事。”
  桃华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她此生从未行过这样标准的礼，“神主之恩，桃华没齿难忘。”
  她不知帝君何时重生、会重生在何处、重生后是否还记得她，但她想，只要帝君能活过来，只要她还能看见他，管他记不记得她都没关系的。
  他一直说她长得好看，那么，哪怕他当真忘了她，只消她每日在他面前晃悠晃悠，逗他开心陪他说话，他一定会重新记得她，并且爱上她的。
  漫天的雪下得欢快，桃华立在极尊神殿门前，拂去眼睫毛上的一片雪花。无妄似被她的话惊住了，凑近她吃惊道：“你拿全身的术法造诣去换初微重生了？那你以后同凡人有何区别？”
  桃华挑唇笑的满足，“我还有无尽的寿命啊，极尊神主只拿走了我的术法造诣，并未剔去我的仙骨，自此以后我便是个没法力的神仙了。那样长久的岁月，足够我等到他，就像他等我一样。”
  不见日光的含泷山只种雪松，兴许是别的花草经不住积雪覆盖，无妄拍了拍她的肩，抬手招来一朵祥云，柔声道：“我带你回家。”
  仙界的时间过得总比凡界快。
  头五百年，桃华等的望眼欲穿，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侯在桃花坞，等鱼丸来告诉她三界是否有人逆天重生——她没了术法造诣，不消说腾云，搓手变出团小火苗都做不到，只能麻烦小短腿鱼丸帮忙了。
  桃花坞到初云天的一段路，鱼丸来来回回走了上万次，流封打趣他，道把他的眼睛蒙上，再把他的腿绑上，他亦能顺着初云天的大道一路滚到桃花坞。
  后五百年，鱼丸还是没长大，小小一只只到桃华的腰，连头发都没长长。桃华同无妄商讨了一番，觉得鱼丸极有可能被高人施了术法，可无妄用了许多法子，亦把鱼丸放在药缸里泡过，还是没将鱼丸身上的术法破掉。 
  一千年转瞬即逝，期间发生了两桩大事。
  一则同瓷颜有关。仙界最负盛名的公主殿下终于思量透了，兴许是帝君的死让她彻底断了念想，又兴许是觉得再不嫁人就没做母亲的机会了，重华仙境的合欢花开了谢谢了开，零落成泥上百次，瓷颜终于出嫁了。娶她那人只是个平庸的后生，在仙界名不见经传，不知瓷颜怎肯屈尊。想来其中该有一段精彩故事，只是外人不曾知晓罢了。
  虽已过去多年，桃华看见瓷颜脑瓜仁还是会跳着疼，她未去赴宴，不过她托无妄带了份礼，用的是帝后的名义。
  这第二则，同魔界有关。
  无妄说的不错，多年前她同无妄从含泷山回来，路上听赶来的流封道，魔界有个魔女复活了，这个复活的魔女位份尊崇，不是普通的魔族人，正是同帝君有过盟约的下一任魔帝。当天夜里，侵扰仙界的魔兵统统被召回，有些迟疑着不肯离去的魔兵甚至受了责罚。仙界的一场浩劫无声而解，自此以后，魔界退居八百里外，再未进犯仙界一分一毫。
  桃华无缘见那新的魔帝一面，但她一直想，若哪日真见了她，她必定要拜她两拜，一敬她的骨气；二敬她的言而有信。
  千年时间里，魔君毕阅来找过桃华数次，她皆避而不见。最后一次，毕阅终于死了心，他立在百里桃林外，苦笑道：“他已不在世间，你却仍不愿见我，可见有他没有他你都不会喜欢我，罢了，便当我多年所求只是痴枉罢，自此一别，你我两处安好，再无相见之日。”于是她当真再没见过毕阅，仙界之人亦再没见过他。
  又过了一百年，仙界同魔界相安无事，鱼丸年纪虽小，但身边有诸多仙臣辅佐，倒也将三界管的井井有条，他没辜负帝君厚望。
  月光洒满桃花坞时，无妄边摇着玉骨折扇边问她，一千一百年已过，她可还要继续等下去。她撑腮只笑不语。
  他们都说等待是件痛苦的事，日复一日的重复做着一件事，往往以失望收场。她却从中体会到了一丝甘甜。每过一日，她便觉得离帝君重生的日子又近一日，说不准下一刻帝君就会出现在她眼前，捅一捅她的肩膀，说他挡着了他的路，让她让一让。她已习惯了等待，并学会了如何去享受等待。
  她熬的过这漫长时光。
  第一千一百一十年夏至，恰逢仙界隔千年一次的百花盛会，桃华答应了鱼丸，要陪他一同去看花会，所以早早便睡下了。
  没有帝君作陪的日子里，桃华的作息甚是标准，早睡早起，按时按点吃饭，从未睡过一日懒觉，唯一剩下的兴趣爱好便是看看戏本子。小胖子懂得疼人了，她没了术法不能远行，全靠鱼丸隔三差五送些戏本子过来，难得的是鱼丸的眼光不错，挑的全是桃华爱看的那类。桃华甚觉欣慰。
  第二日金乌之光大盛，极适合办百花盛会，桃华抓着委地长发起身，抬眼看了看敞开的窗子，打个哈欠，又看了一眼稳悬当空的日头，这才发现她睡过头了。
  平日里这个时辰，鱼丸该往桃花坞见她了，告知她三界可有逆天重生的人，可今天日头都升的这样高了，鱼丸怎么还未过来？他们昨日明明约好了要看花会的，小胖子可是忘记了？
  她有些奇怪，拉开身上的毯子，打算下床倒口水喝，先润一润嗓子，再将昨晚没看完的戏本子取出来看，顺便多等鱼丸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