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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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王朝分崩离析之际,碎片四溅, 
  其中一块落到了这个叫濂浦的小村, 
  那么偶然,又多么必然。 
   
  码 头 
  那块岩石很红,斜斜地向下倾去,有着微弱的弧,有着浅淡的污。岩石下面是水,水很安静,漾着与世无争的细波纹,偶尔有鱼跃起,弄出些许声响,转眼间又归于寂然。 
  这是在闽江下游。 
  发源于闽北武夷山脉的这条江,总长六千三百公里,起起伏伏差不多横贯过整个福建,一路劈开无数山林与峡谷、险滩与礁石,到了离人海口二三十公里处时,它不再有桀骜不驯的坏脾气,宛若一条被扼住七寸的长蛇,一下子柔顺了,蓦地宽阔起来的江面让它有了悠哉踱步的闲适与从容,便现出更多的姿色。 
  汉语中“浦”的意思是:水边或河流人海的地方。 
  很准确,说的恰是濂浦。这个村庄就在水边,一个稍稍脱离陆地的小岛,像一滴泪珠轻轻挂在福州城的东南端,面积不足八百公顷。闽江水清冽冽地绕了一圈,将它团团环在中间,看样子它挺知足了,没太多理想,只打算自始至终这么恬淡地从容地悠哉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潮来往上托几寸,潮去往下退几分。岛也一样,在水的起落中它变小一点,又变大一点,周而复始,都无大碍,日头照下来,就有了一点懒洋洋的闲适。 
  按说,濂浦村的前身可能是一片泽地,也可能是一汪河面,日月更替中它慢慢浮上来,慢慢有人迹踏至,慢慢有草木滋生,慢慢有炊烟升起,就成了一个村子,小村。人口不多,稀稀疏疏地分布,大都姓林,大都捕鱼或者修船造舟为生,也种些地,与外界往来不多,交往极少,水流来又流去,草长起又枯去,在这样遗世独立的小岛上,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没想到船来了。不是一艘,也不是来一次,没有人认真统计过,陆陆续续的大约总有两三千艘高大威猛的画船战船货船接连而来,像块黑黢黢的布,将水面一把铺尽。 
  这是在一二七六年的阳春三月。 
  三月的北方未必都从料峭中走出,雪或许仍零星盖住草芽,迎面而来的风里还夹着几分冰凉,锐利起来依旧如一根根细针。而东南角的福建,福州,花朵已经开始放纵喧闹,枝头一耸一耸地起伏跌宕,到处是绿.,铺天盖地的绿,毫无节制的绿。 
  杨淑妃把这一切都看到眼里了,水的安静与树的动荡,以及岸边将身姿拔得长长的芦苇。这个娇小俊俏的女子,此时正坐在船舱里往外打量,数日的水路周折,差不多已经耗尽身上所有力气,她苍白虚弱,黛娥长敛。若论山光水色,临安城终归要比这里俏丽无数,单一个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湖,就收尽天下多少美色了啊。可是……杨淑妃将嘴抿住了,低垂下眼。这一路,她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回首,不要忆旧,真的不能想啊,一想,腹底深处就有千刀万剑鱼贯不息。可是,在一次次经意与不经意间,往昔往日还是刹那重现,那么清晰,那么汹涌。可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啊。谁能想到哩,堂堂的赵宋王室,竟也有丧家犬般仓皇溃散的一天!从离开临安城的那天起,她觉得自己就成了一块木头,躺在水上,无助地飘,一直飘进这山高路险的闽地。 
  她抬眼往岸上望去,几座低矮的茅房、几处茂盛的树木、几方稀疏的农田。一只皮色土黄的大狗正端立在村头那棵宛若巨伞的榕树下,一双黝黑的眸子水汪汪地闪动,似有许多委屈,又仿佛只是不解与好奇。船动,它的眼珠跟着动,模’样很专注,连吠两声都忘记了。相比较而言,它当然更是村子的主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先前杨淑妃从来没听过濂浦这个地方,甚至福建、福州都所知甚少。不能怪她寡闻,她算什么呀?后宫有那么多的佳丽红粉,连绵不断的欢歌乐舞、纸醉金迷之中,是如山的柳叶眉、似云的樱桃嘴,夹在其中,她~点都不夺目,所以自始至终都从未被专宠。她没怨什么,命啊,都是命。宫阙殿宇里重重叠.叠的帏帘遮掩了她寡淡的脸和寂寞的心,有谁能诉?那么一成不变的宫中日子,犹如被冰封雪冻住了,每一天都是前一日的重复。憋闷难忍之时,她曾暗暗指望能有意外发生,不多,一点点而已,比如墙崩楼斜树倒之类,好使日子起一些小小的涟漪。没想到,意外果真就来了,居然是这样的大意外:彪悍魁梧的元兵决堤之水般扑来,一次又一次地来,于是城池就一座又一座地陷,襄阳、樊城、江州、常州、潭州……那么多仿佛固若金汤的城、那么多金盔铁甲似乎气吞万里如虎的将士,眨眼间就那么轻易地稀里哗啦了,竞如同薄胎器皿,噼噼叭叭的脆裂声连天响来,震耳欲聋,惊魂裂魄。终于,终于那个叫伯颜的元军总帅,他已经带着黑压压的骑兵直逼临安了,兵锋骇人,马鬃上那一股股与土腥味混杂一起的酸腐汗臭,在空气中弥散开来,随风穿过墙,穿过檐,穿过一层层锦绣帷帘,扑面而来,堵进咽喉,让人喘不过气。 
  临安城像一片枯叶飘荡在惊天大洋中,无边的风,无际的浪,无涯的夜。 
  她就是在墨一样的夜色中逃出来的,带着儿子赵星,以及儿子的同父异母弟弟赵爵。向南边去,向南边去,南边那苍凉陌生的青山绿水也许还残存一丝生机?不知道。已经容不得她细想了,背后烽烟弥漫铁蹄声声,她连一句惊叫、一声叹息都不得不迅速噎进肚子里。宫殿、龙椅、雕栏玉砌,这一切都如烟如雾顿时消失,眼前惟剩崎岖的山路与深不可测河流。儿子,她的儿子,一路上这个刚刚九岁的黄口小儿不停地仰起头、瞪着一双稚嫩的大眼问要去哪里,我们要去哪里?她含着泪茫然四望。要去哪里?只能问命运。 
  命运把他们从临安带到温州,又从温州带到福州。 
  福州濂浦村的这个码头简陋得只有一块猩红的石头,它那么醒目地伫立在闽江水的边沿,似乎傲慢,却又有掩饰不住的孤单与冷寂。世间万物应该都各自有命,这一块石头,它的命运难道千年独立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天?这一天赵宋王室孤儿寡母像受伤的水鸟,一路悲鸣着跌跌撞撞而来。 
  已经有人提前在石上为他们潦草地毫无章法地凿出一道道两三寸左右宽的小凹痕,远远望去,如同一只硕大的、苍老的蜈蚣惊恐地趴在那里——姑且算是台阶了。那是人走的吗?不是啊,连牲口踏上去其实都还有滑倒的可能。然而,不能挑剔,不能犹豫,不能却步。 
  二十六岁的杨淑妃咬住牙,暗吁一口气,一把揪紧儿子,在一二七六年三月惨白的阳光下一脚跨下船,跨到濂浦的土地上。 
  无论如何,这就是她的码头。宋朝的码头。 
   
  邵歧渡 
  码头其实是有名字的,叫邵歧渡。 
  第一个看中岸边那个猩红色大石头,将它当成渡口的人据说姓陈。姓陈的祖先最初驾一叶扁舟撒网打鱼途经这里时,或许就是被那块石头的色泽与形态所吸引。他卸下桨、跨下船。坐在上面悠哉抽上一筒烟。天高云淡,百鸟翻飞,清风徐来,浅阳微照,日子在这样的时刻变得十分简洁平静,像一株恣意生长的榕树一样,根横长,叶纵生,无拘无束。 
  直到他站起来。 
  他站起来时不经意回转了身,双眼霎时就不由自主地眯起来。是的,就是在那个瞬间,土地丰饶的身姿与绿草殷勤的召唤一齐向他涌来,他整个人一颤,只觉得心在那个瞬间猛然充盈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相信自己获得了神示:这是一块值得托付生命的地方。 
  他决定在这里开始自己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远大工程。 
  不过,现在村子的人百分之九十不姓陈,而姓林。 
  姓林的人不是那位打鱼老陈的后代,他们的祖先是当兵的,唐僖宗光启元年(八八五年)跟随后来被封为闽王的王审知兄弟从中原南下,进驻福建。兵荒马乱的日子捱过去之后,终于该收起长矛大枪,找一块敦厚的土地男耕女织春播秋收了。 
  村子便被林姓的人充填得渐渐丰满热闹,有了街,有了市,有了阡陌桑田,有了冒起炊烟的参差农舍。 
  明朝时村里的人口有过不太确定的统计:四百多口。那么宋朝的时候呢,究竟有多少?没有人说得上。有记载的是在宋元丰年间,即公元一O七八至一。八五年,福州的人口达二十万以上,据说已经是当时全国六大城市之一了。这期间,濂浦作为一个所求不多的小村庄,也渐丰满,渐兴旺。为了便于停泊与行走,人们在江岸边那块猩红色石头旁边,用青石砌出了台阶。古渡新渡并排而立,互为映衬,互不干涉。 
  一直到那时,渡口作用都不太被重视,泊些船,卸些鱼,晾些网,诸如此类。长年临水而居的人,对与水有关的一切都了然于心,早已缝隙大张的脚趾,岸边无论哪块石头都别想拿他们开半丝玩笑。船停在岸边,随便找块凸起的木桩将缆绳一系,就悠然离去了。 
  如果打算去城里购物或者往邻村走亲戚,解了绳,腿一抬,一步便跳上甲板。然后哼着小曲,舞起竹竿,在石块上用力一撑,眨眼间就箭一样窜出去了。 
  渡口的对岸是海拔九百六十九米的鼓山,因为顶峰有一巨石如鼓,每当风雨交加,便有簸荡之声,因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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