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2章


自古以来,它一直是福州全城景色最美、名气最大的一座名山。西晋尚书郎郭璞在《迁城记》中就将鼓山与相邻不远的旗山,称为全闽二绝。山上的涌泉寺在唐建中四年时,由闽王王审知在旧寺废墟上重建,聚众千百,鼎盛不衰。“涌泉禅院”,这是宋真宗赵恒为鼓山赐的额匾。赵恒心旷神怡地挥笔泼墨时,大宋江山才刚刚度过几十个风调雨顺的年头,怎料想,两三百多年后,就是这四个字,居然能够居山之顶,隔江目睹了宋室成员凄惶的末日? 
  渡口往下,极目所至,便是三个临海重镇:马尾、魁岐、长乐。而渡口往上,大约也只需十几里的水路,就到了福州城内。 
  村里的入说,明清起一直至解放初期,这里都是福州水产品最主要的集散地,每日晨曦微醺,从长乐、连江等临海各县驰来的船只都纷纷停泊在此,运着满仓的鱼虾龟鳖和蛤、蛏、螺、牡蛎等海产品,而各路贩运的小商人则早已持筐挑担等在岸边。一俟船靠拢,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立即交织在一起,钞票的清点声哗哗作响。 
  那该是邵歧渡最兴盛的时期吧?货来钱去的交易一波波地来,又一波波地去,码头的重要无可替代,多少家庭的生计都维系其上,这让它腰板挺得很直,成就感恣意汪洋。 
  但接下去,它的位置就被福州台江码头所取代了,渔船不再来,商人不再来,码头一下子空寂了。最多有福州到马尾的小客轮偶尔经过,短暂停一下,卸下几个人,带走几个人。 
  再后来,路越修越多,车越来越密。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村子纳入福州市仓山区,成为城市的一部分,而机场高速路出口也直接安在村口外面时,便利的陆路交通,自然连小客轮都不得不被逼着退出江面,再也发不出紧促的突突突的机器鸣叫声了。码头终于只剩下一具空壳,它静静地呆在那里,面对周而复始地涨落的潮水,独自怀想。 
  记忆中最不能忘怀的是七百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杨淑妃牵着儿子的手惊魂未定地踏上岸来的那一幕。没有发出邀请,可是大宋王朝的历史还是那么不由自主地一脚踏进了这个村庄。村庄那么小,而王朝的历史却那么沉重,连岸边那块猩红色的石头都不免一颤。石头不会意识到,那个瞬间其实便是改朝换代的前夜,也不会想到,这个游离陆地的小岛,自那一刻起,它的一呼一吸、一起一落、一悲一喜,就织进了帝王的丝丝气息,甚至许多日常风俗与民情,都被悄然改变。杨淑妃 
  天下人都知道,杨淑妃的丈夫是赵初禥,就是后来被称为度宗的那一个,大宋第十五任皇帝。 
  这不是她喜欢的男人,矮小瘦弱,面无血色,走起路来腿绵软得如同两根缺乏劲道的麻绳。连笑,都笑得局促,一道道纹路还没来得及在脸上清朗漾开,鼻子一皱,就戛然而止了。 
  史上对度宗的评价真是糟糕之极:淫荡、无能、昏庸、软弱诸如此类,没一句好话。杨淑妃看不到后人的评说,但看不到她就不知道了吗?实在是心知肚明的啊。可是要她说,其余的兴许都不是一个深锁闺中的妇道人家该介意的,她介意的其实只有一样,那就是淫——不是一般的淫,是荒淫,荒得极度,有时一日竟一而再而三地“宠幸”三十多人。这个病病秧秧、歪歪扭扭几乎难见雄风的男人,偏偏又有赌徒的病态癫狂与贪婪,就那么不管不顾、纵情任性地淹没于声色犬马之中,他觉得够了,他妈的,人生得意须尽欢。 
  杨淑妃看着丈夫苍白浮肿的脸上那双浑浊迷离的眼,无数次想到一个词:脏。 
  想到这个词她两眼就湿了。盈盈泪光中她独倚斜栏望着那高高的宫墙和深深的朱门,每一次,绝望总是抢在泪水滂沱滚落之前汹涌地将胸腔填满。 
  杨巨良,据说这是她的名字,很中性,很大气,透着几分不甘平淡、渴望向善的隐约期许。往上追溯,她的身世模糊不辨,或说是枢密使杨镇的女儿。但《宋史》中根本没有提到杨镇何时曾任过枢密使。又说是杨镇族兄弟杨缵的曾孙女,其爷爷杨次山曾在理宗帝的朝里任过重臣——也仅是猜测而已,并不见官修正史里提及只言片语。关于她,这个献给皇帝的女人,进入深宫后,她就褪变成一个符号,一个工具,往日的生活气息已经一丝丝一缕缕地在金碧辉煌的珠门玉帘中消失殆尽了。 
  花骨朵似的少女时期,在自己的会稽老家,尽管富贵逊宫中,荣华差千里,但每每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她葱似的纤手总是跳跃着说不尽的欢愉与欣喜。哪天凭窗眺望,远处谁家少年正翩翩走过,或许她也有过春心一动,冒出“妾拟将身嫁予”的傻念头,然后两颊漫起红云,不禁掩住嘴吃吃吃窃笑得罗裙摇曳长袖飘荡。那时多么自由,身与心。 
  怎料想进了宫中,怎料得委身于这样的男人。一切都戛然而止了,便纵有万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说了也无益,后宫巧笑美目遍地缤纷,丈夫早已乱花迷眼嫩草没蹄,哪还有闲暇将她当一回事啊。何况她也无意争春,从来不争,凡事要争,总还须分个值或不值呀。对那个男人,那个赵禥,她始终恹恹的。就让别人去争风吃醋吧,她无所谓,半丝心力都不肯花在上头,是的,不值! 
  但是,十七岁那年,没有任何预兆,她竟突然被晋封为淑妃。平心而论,她多少还是窃喜了一下。宫中那么多美人望穿秋水年华耗尽,空老死也未必熬到这个名份。重要的是接下去,也就是第二年的七月,哥哥杨亮节等三十四位她的亲人被接二连三“推恩进秩”了。谢天谢地,她真正的高兴原因,由此而起,因为她,正是因为她,她藏在心中最柔软处朝思暮想的亲人得以惠及,那么,好吧,她还有什么可幽怨不满的呢?重重宫闱的覆盖下,就是零落成泥,她也无话可说了。 
  是这样的心思让她瘦弱单薄的身体有了生机回转的气息吧?总之就是在那期间,她怀孕了。十八岁那年的六月。她生下了儿子赵星。母凭子贵,哪朝哪代不是这样的呢?生活进行到这里,终于被一抹霞光镀了层亮色,心不由得也暖了几分。 
  夜深人静时,有时她会想起另一个杨淑妃,不是同代的,离得有些远,已经相隔两百多年了,那是真宗赵恒的妃子。 
  相比起来,真宗的杨淑妃未必事事都幸运如她哩,她有儿子赵星,而那个杨淑妃却终生未育。可是真宗依旧对她宠爱有加,除了不可动摇的皇后刘娥,就再没有哪个嫔妃能比她在天子心中占去更多的位置了。真的该对此羡慕,女人哪,脆弱如草,不能开花结果,不能遮天蔽日,幸与不幸都维系于别人的风别人的雨别人的阳光与甘露。刘皇后同样无子,竟将侍女李氏产下的儿子赵祯强行夺来收入名下,然后交予杨淑妃抚养。就是这样一个因缘巧合,这个真宗的杨淑妃不经意间竟等来了另一种更大的幸运,她的矿产般富饶的.母爱终于寻到了一条宽广的渠道,可以不息地欢畅地日复一日汩汩流淌。“小娘娘”,赵祯这么亲昵地称呼她,然后,等到这个聪颖仁厚的少年终于端坐龙椅威服天下时,杨淑妃先是成为皇太妃,然后是皇太后。算起来,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母凭子贵啊。 
  赵星会与他的先辈赵祯异曲同工吗?不敢肯定,但至少这么期待过。日子总归要过的,梦也总归要做的。临安城所有的亭台楼榭、市井街衢据说都不逊汴京。辽兵的烽火、金兵的马蹄之下,大宋从北而南,江山纵是摇摇晃晃,毕竟也持续了三百多年,那么,怎么就没有再持续下去的可能? 
  谁料到,这一次真是非同往昔了,元比辽比金都更张狂强壮,血盆大口里的两排巨牙那么尖利,眨眼间就已经将大宋王朝的江山咬得体无完肤。这叫她,一个既失去丈夫呵护,又失去宫庭高梁大柱蔽荫的女人如何是好?如果可能,她愿意将自己每一寸肉都撕成薄薄的碎片,再细密联缀起来,云一样遮挡在儿子赵昰的头顶,让险恶的世事不要吓着他,不要伤着他。 
  可是,她不能够。她无能为力。 
   
  婆婆 
  谢道清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这么说是相对于她的身份地位而言的。 
  人总是很容易被环境所左右,当空气中弥漫着催人亢奋或者令人颓败的气息时,再怎么坚强,再怎么缩紧毛孔绑起肌肉,日积月累,都会悄悄地不知不觉地被那样的气息所笼罩,它们细密地包围过来,渐渐钻入毛孔,然后水到渠成地将人浸润成与环境水天一色了。 
  但谢道清看来是个例外。有一阵子,她不免被很多人看成是相当怪异的家伙,就如同万丈红艳艳的落霞中的一只孤鹜。 
  作为理宗赵昀的妻子,她母仪天下的时间很久,久到长达三十多年,也就是说在一生年华最好的那个时段里,她一直都唇红齿白地高居后宫的塔尖之上。可是很奇怪,丈夫身边风起云涌的任何红粉金钗,她居然都肯坦然接纳,既不翻白眼,也不倒醋坛。她没心没肺还是无欲无求?无人的时候会不会有腹诽?或许也难免,但至少她的笑一直明亮地挂在脸上,声调也从未上升高扬过。由此,她获得了一个“贤后”的评价。 
  所谓的“贤后”声名真有那么要紧吗?赵朱王朝持续到理宗时,那张宽大威严的龙椅已经有十三个人相继坐过了,他们的老婆,除了光宗赵博屋里的那个皇后李凤娘之外,大多都还称得上贤淑善良:太祖赵匡胤的王皇后常亲下御厨为丈夫操办膳食;仁宗赵祯的曹皇后每年都在后苑空地上种几畦庄稼和桑树,锄草施肥、采桑养蚕都自己动手;徽宗赵佶的皇后郑氏被册封时,怕浪费,拒绝制作一套新冠服,只是将做贵妃时的旧冠改制一下;高宗赵构的皇后吴氏怕自己骄奢无礼,专门绘制了《古烈女图》作为座右铭,时时自诫…… 
  将她们一一罗列,谢道清心里清楚,她其实未必有得一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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