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6章


杨淑妃闪电般猛一伸手,伸到俞修容脸上,将她的嘴严严捂住。 
  她其实也暗暗吃惊自己的变化。出宫之前,她不是个机敏果敢的人,她的柔弱胆小甚至有目共睹,连大小宫娥宦官平日里都可能放胆欺她几分。但仅仅七天时间,七天中他们一行鼠一样东躲西藏,狼狈前行,突然之间,她就变换出另一种面目。她沉着脸凝望南边,天空中飞渡的乌云笼罩她的脸,使她看上去有一种铁质的坚硬。她轻咳一声,清清嗓子,然后低沉地说走吧,温州就要到了。 
  他们其实先到了西南面的婺州,然后又从婺州转到东南面的温州。 
  温州有个江心岛,岛上有座江心寺。 
  寺已经有些年头了,最初在唐咸通十年,即八六九年就有了“东塔院”,宋开宝二年又有了“西塔院”,绍兴七年,再兴建“中川寺”。将三个寺院融为一体时,高宗赵构将其赐名为“龙翔兴庆禅寺”,因为居于江中,便俗称“江心寺”。 
  这个寺的大名杨淑妃早已得知,它不是一般的寺,建炎四年,也就是一一三O年的时候,金兀术举兵南下,杀向临安,高宗曾忙不迭由越州(绍兴)、明州(宁波)航海至温州,避居在寺里。第二年他返回临安后,挺感激这座寺的庇护,便慷慨赐田一千亩,又将江心寺奉为自己的道场,每年春秋二季专门派京宫来寺里朝拜进香。“清辉浴光”,高宗当年所写的这四个字还在,当年的御座也还保留。也就是说这里,是他们大宋王室的一块福地哩。 
  但是这一次不同了,他们不能在寺里果下去。元兵不是金兵,他们有更大的胃口和更强的征服欲。不断有坏消息传来,说哪里哪里有元兵马队呼啦啦奔驰而过了,哪里哪里又有元兵长矛大刀寒光闪闪了。所以,还得走,尽快走。 
  往哪里走呢? 
  婆婆谢太后在大祸临头之际,让杨淑妃把赵是赵昺带往福建,那里山多水多,从西晋时起就一直是中原人逃避战乱的最佳场所,“安莫安于闽地”嘛。杨淑妃抬眼四望,周围很模糊,屋与人都虚虚地如同隔着一层大雾。她掏出绢帕,低下头轻轻擦揩着。是泪水,一层泪不知不觉间又布在眼眶里。但哭没有用,她很清楚这一点,却总还是忍不住地心酸。这些曰子,已经有多少泪水从她体内倾倒而出了,汇集起来,可以是江是河是湖是海。如果不是为了儿子,索性在这样的江河湖海里淹死倒也一了百了,可是现在不能,不行,不可以,总之她得挺住。 
  再抬起头时,她看到戎装的张世杰和肃穆的陆秀夫,他们都不愿加入招降的队伍,在临安城献表纳降之前费尽周折离去,然后接连赶来了。幸亏有他们。 
  而且,重要的是张世杰有部队,十几万的人马,都还精锐强壮,而且血性尚存,忠心未死。他们就是十几万的希望。张世杰趋前一步,铿锵说,事不宜迟,得马上走,立即动身。船都备好了,我们从水路往福建去! 
  南卞的队伍中多出了曾经的右丞相陈宜中。他没有对自己的从临安城不告而别作任何解释,杨淑妃也不想多问,更不敢责怪。本来已经割断与朝廷关联的他,能够回头是岸,好歹说明他还有一份留恋,他还愿再赌一场。 
  有消息说,是张世杰将他拉出家门的。当时陈宜中指着停在厅堂中央尚未下葬的母亲棺柩说他正丁忧着,为人子哪能不尽仅存的这一点孝呢?张世杰眉头微微皱起,二话不说,手举到肩头往前一招,那些贴身的±兵们就明白了,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将棺柩往船上抬去。还有什么可说?忠与孝现在都结合到一起了,结合到往福建去的浩荡船队中。 
  那时降表已经呈,临安城已经破,赵显已经被押北去。但去了是不是还能返回?还有没有奇迹出现,比如某宋臣大将半途将他劫回?或者更大的意外是元军突然改变主意将半壁江山重新送还?一切都不确定。总还存有一丝侥幸。所以,他们在高宗赵构当年的御座前举行的那个仪式非常谨慎,再三斟酌之后也仅仅将赵昰拥戴为天下兵马都元帅,赵爵则为副元帅。这两个孩子,他们承载的是一个艰涩险恶的未来,无论是枯是荣,总之都别无选择。 
  船起航了,风将白色的帆鼓得往前凹去。别了温州,别了江心寺。寺里的东西两座塔从成片的庙宇楼阁、绿树红花中凸起,高高伫立在阴郁苍茫的天空中,像两只大手,恋恋不舍地举着,一直举着。 
   
  炮台 
  濂浦村最早见到皇家船队到来的,不是人,而是一座塔。塔不如温州寺里的双塔那么高那么大,只有七米左右高,也是用黑色花岗岩彻起的,七层八角的实心。因为是贴住江岸,就在邵歧码头的侧上方,周围又丝毫没有遮蔽物,所以就格外醒目,相当惹眼,犹如挺拔伫立的纤细少女。 
  杨淑妃那天上岸时,可能不会有闲心踱到塔前瞧一眼。如果过来了,她会看到塔身的每一层都有佛龛,龛内都有浮雕的佛像,而且塔檐雕有瓦当和滴水翘角、塔底有精致的须弥座。再细看,她还会看到题刻在塔身上的一行字:“绍熙四年仲×重修”。也就是说,它是在八十多年前光宗赵悼朝的时候重修的。至于什么人重修、最早又是在何时修建的?则无从知晓。按当地人说法,在这个地方,建这样一座塔,其作用是为了给闽江往来的船只导航。当宋室船队从温州一路颠簸而来,猛一抬头,终于见到一座形态优美的塔,该顿时心一宽,有了见到亲人般的欣慰。 
  返过身来,离塔二三十米远,是微微隆起的小山坡,塔与山坡之间,那时候,杨淑妃最多只会看到一些杂草乱荆,但是过了五百多年,在清道光年间,那里却多出了由三合土垒起的六个大炮墩。倡建它们的人据说是林则徐。 
  从二十六岁中进士踏上仕途,林则徐先后在十三个省任过职,甚至江西、浙江、江苏、广东等周边省市都绕了一整圈,却从未在自己的家乡福州当过官,一天都不曾。但在道光二年秋,因为父母先后故去,林则徐开始了在家乡长时间的丁忧守制,直至道光十年正月才再度出仕。六年多,这是他进入官场后在老家呆的最长的一段时间了。算起来,那时还年轻,不过三四十岁。等到道光三十年再次归来时,却已进入暮年,是从云贵总督的任上因病“乞归”的。 
  道光三十年即公元一八五O年,已经六十五岁的他从昆明带回一个比他年少四十五岁的年轻夫人,姓缪。他从未有姬妾之奉,夫人郑氏死后就一直鳏居,这个缪夫人是他手下副将的女儿,以身相许,非他莫嫁。一年多前,他们进入洞房。 
  可是他有严重的疝气病,在广东禁烟时就犯过,愈老病情愈糟。那场与他密切相关的鸦片战争,在十年前已经爆发过了。国家风雨飘摇,而他也遍体鳞伤,虽有年轻贤惠的娇妻悉心照顾,却难抵内心的凄凉忧愤。身架子在帝国的余晖中嘎嘎散去,他觉得自己的肩膀再也无力扛起多少重量了,所以归去。 
  但是家乡也不平静。回到福州后的一个多月,两个英国人擅自从城外入驻城内乌石山神光寺。这两人,一个传教士,一个医生,若放平时,该也不必介意,可是在吃过那么多英国人的亏之后还能不介意吗? 
  谁都知道鸦片是什么东西,英国人一箱箱销进来,在山一样的白银被源源不断运走之后,国人却一片片面呈菜色地枯黄萎靡下去,能不着急吗?不着急的都是睁眼瞎子和昧着良心赚黑钱的家伙。你到我家里害人,我拉下脸拒绝了,把你害人的毒药收缴、焚毁,这本是天经地义的,对方却因此获得借口,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大打上门。偏偏我们自己又不争气,不禁打,输了,然后忙不迭地赔款、割地,低三下四签下丢人的条约一个又一个。 
  这哪是赔款割地?完全是赔人格割人肉! 
  真像一场噩梦,这辈子居然邂逅如此无赖下作的强盗。被蛇咬过这一口之后,神经能不恶狠狠地紧缩起来? 
  紧张的其实不止林则徐~人,百姓也炸开了。他们看到,那两个高鼻蓝眼睛的洋人不是两袖清风地来,而是运了一个又一个大箱子,每个箱子或八人或十六人才可抬得动。有没可能是大炮之类的军械?林则徐火气呼呼往上冒,他同福州士绅一联络,上书巡抚徐继畲.所提的要求并不过份,就是把两个英国人赶走。十多年来无数事实已经证明他们不是善主,走吧,请便吧,这里不欢迎阁下。 
  巡抚徐继畲跑到乌石山开箱一看,发现箱子里只是一些玻璃铜锡器皿,男有医疗器械,包括治疝气的疝气带。算啦,既然不是武器,姑且让他们住下行吗?徐继畲问,问得很客气,他面对的人毕竟曾任过钦差大臣,瘦死的驼骆比马大。他得罪不起。 
  不行!林则徐黑着脸,口气不容置疑。他跟太多的洋鬼子打过交道了,中国人的仁义淳厚在他们眼中完全是软弱可欺的代名词,这一次箱子里没武器,不等于以后也没有。或许他们只是使奸计先探探路呢?必须立即制止,以绝后患。 
  徐继畲犹豫着,多少有点不以为然。林则徐便直接上奏皇上、不是一次,而是一句三章,直至两个英国人终于被赶出乌石山为止。他们走了之后,会不会找岔报复?不得不防。林则徐就是在那年夏天出现在濂浦村的边岸上。闽江口至福州的两岸,山峰对峙,险隘密布,而各个隘关狭口,炮台该重修的重修,该新设的新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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