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7章


若是长门、金牌、闽安、亭头等炮台一个个失守,濂浦这里,便是扼守福州城的最后一道水上防线了……林则徐的手掌在炮筒上抚过,冰凉,光滑,了无一丝生命的气息。偌大~个国家已如只病猫,只会孱弱无能咪咪咪地呜咽,所以人家有恃无恐,所以人家胃口越来越大。弄几口炮立着.立得昂然而傲然,即使最终也是徒然。至少渗出一点血性,一点尊严。 
  林则徐眯起眼望向江面,粼粼波光千百年始终如一.却分明已经物是人非。恍然间二队人马次第而过,他们的面孔那么陌生又如此熟悉,慌张或疲倦或忿然:杨淑妃、赵星、陆秀夫、文天祥、张世杰……他站立的地方,他日力所及的宋塔、码头、猩红色的石头,在一二七六年那个多事之秋,曾经赫然将宋室君臣接纳在怀,最终又黯然撒手由它而去。 
  又一个王朝即将寿终了吗?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轻轻吟诵出来,吟给濂浦的江水与古塔听。他不敢奢望这样的诗句能与《正气歌》相媲美,但他相信丹心的成色是类似的,若说个人余生还有什么可指盼,那便是期望后世肯以公允之心,将他与文天祥划归到同一队列之中去。那该是一个无尚的荣耀哩,他想。 
   
  平山 
  村子东北角的那座微微隆起的山是叫平山,建在平山脚下的那幢大房子被称为平山阁。谁也说不清房子是哪一年建起来的。看上去也不算庞大,更不见富丽,就在江边,临着浦,用长条青石一层层地将地势垒高,一直高到生出一股凛然之气为止。 
  最初这里供的是福州本地的大王,该大王传说能保佑众生平安,又能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本事相当大,于是令人膜拜,初一、十五为之上上香烧烧纸钱。 
  平山之“平”,有两种说法,一说山本来就平,索性就依其特点通俗明了地取下名字;另一种说法是,当年赵星等人前来时,随行的数十万官兵将山削平驻扎,山才因而得名。 
  现在山已经更平了,一幢幢民居凌乱地在上面建起,东一幢西一幢,毫无章法。往山上去的小道正中央,威风地端坐着一只土黄色的大狗,一看到陌生人,它立即竖起每一根毛,气急败坏地又吼又叫,一声声都在提醒来人不要对它小觑。 
  莫非这只貌不惊人的狗也知晓,当年曾有那样一段非同寻常的历史从这条道上经过? 
  又或者,一二七六年的那个春天,就是这只狗的祖先蹲在村头榕树下,目睹了倦容满面的杨淑妃携带儿子赵星从邵歧码头狼狈前行,慌乱闪进平山阁? 
  已经七百三十一年过去了,但平山阁依然是村中最宽阔、最显赫的建筑物。 
  据说那一年,先头探路的人马虽抢先抵达这里,却已失去大兴土木之意了,连那份心情都荡然无存。最多在岸边那块大石头上潦草凿一凿,凿出一道道大小不一的小凹槽,就已经足以将对流离失所的主子的忠心与体贴悉数表达了。那么杨淑妃他们住哪里呢?村里人说,全在平山上,搭了帐篷。 
  整座平山被一座又一座帐篷覆盖,远远望去,像一个个大蘑菇蓬勃生长,春日柔和的阳光下,它们白花花地耀眼,风吹过,哗哗作响。 
  这多少有些遗憾。如果能够设想,我们愿意平山转眼间就宛若监安城的凤凰山,飞檐凌云,朱门连绵,巍峨宫殿遮天蔽日,那么今天,我们在平山所剩无几的空地上走过时,定然能不时邂逅赵宋皇室残存的气息,哪怕几片碎瓦几块烂砖都可以滔滔地诉说。 
  再厚实的帐篷都经不起七百多年风霜雪雨的摧残,它们早巳碾作泥,风消云散。 
  青砖夯±垒出的平山阁却保存了下来。其实也不是当年的旧模样了,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不断地修缮重建,才至于今。宋没元起后,村里人担心此处不为元所容,便改成供奉泰山神的场处,称为泰山宫,此种叫法一直延续了下来。但元灭明兴后,宫里又面目大变:供奉的全是人而不是神了,依次为:宋高宗赵构、端宗赵昰、末帝赵昰、陆秀夫、文天祥、张世杰、陈宜中等人的塑像。甚至在正殿边上,还专设一处供奉着陆、文、张、陈的儿子,称为“世子祠”。终年烟火不断。一个朝代消亡厉,它的君臣仍被人祭祀铭记,数朝数代不曾更改,这样的执着,在其他地方可曾找得到? 
  “平山福地”,据说当年陈宜中曾手书四字,题刻在平山阁外。指望天佑大宋,让平山能成为福地,助他们东山再起。他的愿望最终落空了,却没有料到,无意之中,竟有另一种福降临头上了。 
   
  口述一:还我河山 
  时间:二OO七年四月十五日,星期天 
  口述人:林增惠,男,六十六岁,小学一年级辍学务农放牛 
  我们村地形很特别,这一边靠水,确村里却有很多山,山倒不高,也不大,矮矮的.都是石头。石头上而有很多石刻,陈宜中写的“锦绣谷”,不知什么人写的“第一山”、“玉屏山”等等都在上面。为什么会在山上刻字?我跟汝讲,因为当时宋兵部队的大营都是扎在扎在山上面。平山、九曲山、狮山,到处都是。“营”在福州话中不是跟“赢”读一个音吗?我们这里人赌钱时,谁得意讲自己赢了,别人就会顶他:营?营在后山顶上面噢!现在还是这样。 
  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去蔡厝山放牛,还看到“还我河山”四个字,每个字大概有一个脸盆那么大吧,字是凹下去的,没有上漆。字的下方写着“张世杰书”,这是我亲眼所见,肯定是宋朝枢密使张世杰留下来的。当时张世杰的兵就是驻扎在蔡厝山上而的,很多,漫山都是。这四个字是刻在一块大石头上面的,邪石头大概有一百多平方米那么大,斜斜地立在山坡上,石面却非常平。平时村里人都把地瓜米、稻谷什么的摊在上面晒。 
  现在汝想上去找?哎呀找不到,没有了!八O、八一年左右,那石被入打掉了。那时候村里有一个石厂,是村办的企业,村干部派人上去采石。那时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林萱治是我们村的人。伊死急了,跑回村里不让打那块石,拦了好几次。那一批人就半夜偷偷跑上去,钻几个窟窿,填进炸药,炸掉了。睡一觉,那石那字就没了。我过两天再上去放牛肘,要死哎,石头已经破得粉碎碎的了,什么字都看不清楚。有什么办法?那一批人眼睛只看到鼻尖,伊不认为那有价值,只想着挣钱。其实八十年代初的时候,石头根本就不值什么钱,一整车拖拉机的石条,只值十一、二块钱。那个大石头虽然石质好,可以打很长的石条,但汝算一算吧,是不是也值不了多少钱?现在要想花钱去把它买回来,到哪里买?多少万金都没处买了!唉,没处说起。 
  甘泉山上面不是有一座唐朝留下的甘泉寺吗?前十几年,也不知是谁在甘泉寺后面的石头上也刻了“还我河山”四个字,还刷上红漆。那有什么意思?假的。假的跟真的东西怎么能比?差天地了! 
   
  改名 
  现在地图上找不到“濂浦”这个地名了,它已经改了,改成“林浦”。 
  。 
  明正德元年,也就是一五O六年春天,那个叫林瀚的人在村里悠闲地走来走去,路两旁不时投来恭敬与羡慕的眼神,或有熟人,远远见了,忙不迭就作起了揖,弯腰曲膝喊他的名号,语气和肢体都相当卑谦,让他实在很受用。 
  看来人确实要发达啊,他不由得感叹一句。 
  马上他又感叹:看来人确实要一连数代不断发达啊。 
  一个人对自己的评价,总是很容易就高过社会对他的肯定程度,又或者一个人的胃口,也很容易就大过生活能够给予的实际范畴。但林瀚觉得自己的想法一点都不为过,它已经被自己以及子孙们不断印证。 
  他的父亲林元美明永乐十九年,即一四二一年中进士,而他自己明成化二年,即一四六六年中进士。读书做官,父亲林元美从知县当到知州再到知府,一生可谓顺风顺水,所以相当知足。托父亲的福,林瀚一路也走得尚可,十年国子监祭酒暂且不论,当了几年吏部尚书后,再敕兼南京兵部尚书。他就是在这时回了一趟濂浦。村中老老少少像看一件稀奇宝物般围拢过来,这么大的一个官,赫然突降,好生多看几眼,也能解解馋啊。 
  林瀚感慨万端。此时他已经七十二岁,年逾古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仿佛还有无数滋味尚未尝过,眨眼间人生却已是暮秋。多少怀揣着一股恋旧怀古之情,他踏进了濂江书院。这是他自小读书求学的地方,他的众子众孙,也都是在这个书院里得以启蒙开化。一柱一廊一砖一瓦皆如故,只是朱颜改。 
  然后,他迈入一墙之隔的平山阁。在朝廷里,他无数次跟同僚说起一二七六年发生在他的故乡濂浦村的那段往事,说起大宋天子狼狈不堪的最后日子,听者唏嘘叹息,却又目光闪烁恍惚,仿佛在质疑。两百三十年之前确实有些遥远了,在别人看来,雾一样模糊不清,但林瀚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一切都宛若昨天,一切都清晰可见也伸手可触。 
  在濂江书院求学时,他~次次在潜意识里把隔壁的平山阁当成皇宫,离他这么近,咫尺之间便能登堂入室光宗耀祖。秀才、举人、进士,编撰、经筵讲官、国子监祭酒、尚书,一步一步,果真就登临皇宫了,金碧辉煌的真正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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