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8章


 
  如果没有年少时被平山阁这个“皇宫”所激励,他能有今天吗?不知道,很难说。他环顾一下团团将他围住的乡亲,有乡绅,有学子,有商人,有黄口小儿与耄耋老者,再一细看,竟大都是同一姓氏的。自唐末繁衍下来,不知不觉间林姓已经占去全村八九成人口了啊,很好很好。他为这个发现有点高兴起来,突然脑子一转,脱口说道:哎呀,还叫什么濂浦?干脆以后我们村的名字就改为林浦吧! 
  马上有人附和,大声叫好。尚书是皇上身边的人,离得那么近,尚书说出来的话,也就与圣旨仅有一点点的差别了。那就改吧,从此以后改为林浦。 
  林瀚捋着花白的胡须,朗声笑起。人的成就感总要在故乡、在一帮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前呼后拥之中,才能膨胀到最顶端,享受到最极致。其实一直到这时,他都对深藏内心的那个忧虑三缄其口:他担心自己客死他乡。高官厚禄摆到前面,他却之不恭,可是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撑上几年?哪日暴病,京都至此迢迢千里路,他又怎来得及赶回老家? 
  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年他就回来了,是被勒令告老还乡的。兵部尚书那个位子还不待他坐热,不知不觉间他就已经把太监刘瑾给得罪了。有具体的过节吗?有清晰的理由吗?没有,好像都没有。天子沉湎于声色犬马,朝廷大权早已经旁落在内监官刘瑾手中,甚至京城的部队都由他一手掌握,檄文敢匿,圣旨敢矫,真是一手遮天了,这样的人物一旦得罪,还能有好果子吃? 
  林瀚匆匆回到村里,他没有伤感,只有惊悸与后怕。刘瑾诬他为“奸党”,甚至张榜朝堂,告示天下,事情到这么险恶的地步,最终还能捡回~条老命,真是万幸啊。这样也好,这样他便可以卸下一切,天地之大、宇宙之浩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一下子缩小到仅剩区区一个濂浦村,再也不用终日紧绷神经与人周旋了。他松一口气,一桩多年萦绕于胸的事,终于可以开张了。这件事与他所敬仰的前辈罗贯中有关。 
  在京城时他曾无意寻得罗贯中编写的《隋唐志传》,细看之下,发现阙略尚多。曾气势磅礴写出《三国演义》的罗贯中,一直令林瀚高山仰止,若能将罗氏的《隋唐志传》重新改订修纂一番,令其圆满周全,岂不是件功德无量又名垂千古之美事? 
  在家乡日月星光之下,林瀚摊开了笔墨,他趴在一本本旧书典籍之上,佝偻着背,眯缝着眼,遍阅隋唐诸书所载英君名将、忠臣义士,凡有关风化者悉为编入。《隋唐两朝志传》这是他新取的书名。那时他并不知道一百六十多年后,在清康熙年间,一个叫褚人获的人,在《隋唐两朝志传》的基础上,创作了脍炙人口的章回小说《隋唐演义》。 
  每每昏展时分,林瀚总会走出家门。毕竟年纪大了,腰酸眼涩,他得去外头吸几口新鲜的气息。林家大院离浦边的平山阁不过两三百米,背着手踱一阵,也就到了。殿犹在,堂尚存,供在里头的高宗赵构和端宗赵昰、末帝赵昺等人依次整齐排列,他们仿佛已经是这个村的亲戚了。 
  林瀚燃起一捆香,逐一拜过。他突然有些后悔,那次将村名由濂浦改为林浦,其实不过一时兴起,多少算为戏言,但因为出自尚书之嘴,人家还是认真了。由濂浦而林浦,变动的虽只有一个字,而那些宋末的君臣之魂若想重来,还能找到曾经的路吗? 
  拜到文天祥塑像前时,林瀚背躬得格外低。人家是状元啊!他在科举路上苦巴巴跋涉多年,知道登顶为冠,是多么不易。将三炷香虔诚插上时,他嘴里念念有词。他在祈求文状元能将才情传递给林家子孙。 
  南北两宋,因为理学的兴盛与书院的兴旺,福建进士人数多达五千九百多人,约为宋代进士总数的六分之一。而从北宋到南宋,身任宰相的闽人就达五十位之多。这样的盛况在元之后,已经式微了,能否重现辉煌? 
  那时候,他的次子林庭昂已经于九年前考中进士。接下去,季子林庭机、侄子林庭茔在嘉靖十四年一同考中进士,庭昂长子林炫则于正德九年举进士,庭机长子林燫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次子林烃嘉靖四十一年中进士。他们中,林庭昂任工部尚书,林庭机与林燫一样,都先任南京工部尚书后改南京礼部尚书,林烃则任南京工部尚书。而林瀚、林庭机、林燫三个又分别任过国子监祭酒。祖孙几代,浩浩荡荡登场,大明一朝二百七十七年,他们这个家族却在政治舞台中活跃了长达一百四十多年,也算蔚为壮观了。 
  村里石碑坊与柴碑坊各一个,分别立在最显要的地方:一个在村口,一个在村中心。外多来的人,只要一抬头,看到壮观的尚书石牌坊,他们就知道,林浦村到了。这个村子以前叫濂浦。 
   
  口述二:丫环与进士 
  时间:二OO七年四月十六日,星期一 
  口述人:卓启书,男,八十一岁,原福州郊区地方 
  志编纂委员会编辑 
  虽然村名改成林浦,其实一直到现在,大家还习惯于叫濂浦。濂浦的林瀚名声太大了,有一年他家建新厝,工人等时辰准备上梁,就在这个时候.伊厝里有一个姓朱的丫环从里屋跨出来,一脚就跨在梁木上面。这还不要死?大忌啊!这梁就不吉利了,不能要了。大家火气很大,就骂起来。姓朱的丫环也不急,慢慢地答:女人的大腿怎么了?你们哪一个不是从女人胯下钻出呢?连皇帝都是哩。要说不吉利,那天下人都不吉利死了啦。这话传到林瀚耳里,林瀚一拍大腿,说:哎呀,这女的不得了,很厉害很厉害。就叫工人继续上梁,不要怕。最后伊又将这丫环娶作老婆,是伊第四房太太。后来呢,讲中了,果然大发啊,这丫头养下的子林庭机做了尚书,林庭机的儿子也有两个做尚书。这一家人七科八进士、三代五尚书、国师三祭酒,到哪里找这样的家庭啊?有科举以来全中国都没第二个家庭这么风光过,很了不起啊。 
  别的地方中进士是很稀奇的事情,林浦不一样,中进士跟吃饼似的。有记载,从宋朝崇宁二年,也就是一一O三年到清光绪二十一年近八百年历史中,林浦村你猜猜有多少人中进士?十八个!这么小的一个村。中这么多进士,全国能找到第二个吗?根本都没有!我一九五O年在林浦小学做老师时。看见林氏祠堂里面进士的牌匾密密麻麻挤得挂不下了,都堆在地上。去村里上厕所也看见牌匾,上面写着“进士”、“进士”。做牌匾的木头都很好,村里人拿去钉厕所,你说他们是不是一点儿都不稀罕?林氏祠堂里有一幅对联很有意思,我读给你听:“进士难进士不难难是七科八进士,尚书贵尚书非贵贵在三代五尚书”。 
   
  兄弟 
  九岁的赵星长得与母亲非常相像,微鼓的大眼、精致的小嘴、窄小的下巴、白净剔透的皮肤。这样的相貌,即使是一个女儿家,也已经算得上俊俏了。但是杨淑妃私底下却并不喜欢,别人涎着脸夸赵昰眉眼时,她总是抿着嘴,眉微皱,神色黯然。三百多年来,赵宋王室漂亮男人出得还少吗?都是这种眉清目秀的文弱模样,单薄得经不住一阵风。男人不该是这样的,或者说不该只是这样。如果一定要杨淑妃设想,她愿意儿子更粗犷些、强朗些,能多一些棱角与力度,甚至脸上多一些胡子拉碴,雄风朗朗,硬骨铮铮,顶天立地,气壮如牛。可是,她的儿子赵昰不是,她的丈夫赵禥更不是。 
  九年前,已经二十八岁的赵禥在经历过无数场恣意放纵的风花雪月之后,终于把后宫一个姓杨的美人肚子弄出动静,然后生下第一个儿子。 
  在怀上赵星的漫长十个月里渤淑妃没有一天不是忐忑不安的。这种不安不是铺在脸上、含在嘴里、付诸纸上,而是一直蚊虫一样藏匿于心的最深处,她不敢多想,更不敢说出来。说出来便是犯上不敬,便可能招惹杀身之祸。 
  可是不说就一切无恙了吗?生子当如孙仲谋,这样的理想她一点都不敢奢望。抚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她暗自说:孩子孩子,你可以是女的,也可以面目丑陋,甚至可以缺胳膊短腿,但你决不能、千万不能如袒上的光宗和宁宗那般啊! 
  光宗赵悖朝和宁宗赵扩朝离得都不远,不过几十年的光阴,尽管皇家竭力将秘密包了又包,终究大家还是心知肚明的。谁料得到哩,万人之上的天子,那颗本该用以装下定国安邦之谋、济世佑民之略的脑袋,居然是病的。不是一般的病啊,它们比稻草还乱,比木头还钝,自己的行为举止尚且不能由精神做主,哪还料理得下天下苍生? 
  当然,他们与赵禥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赵禥的伯父理宗赵昀是太祖赵匡胤十世孙,不是出生在宫廷,而是在绍兴府山阴县虹桥里。没有人关注他的出生与成长,祖上几代下来,已经失去王爵,无官无职,早与朝廷没有瓜葛,连野心都点滴不生。但是人算不如天算,突然有一天竟被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宰相史弥远看中,史弥远需要有一个自己能顺利操纵的人选接任皇帝,这个人莫名其妙就落到赵昀头上了。 
  不足三年,几乎一介平民的赵昀就一步登天,坐上龙椅,接过那个脑子不好使的宁宗赵扩匆匆撇下的江山。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在位的四十一年里,赵昀一直没有从自己梦幻般的奇遇中真正醒转过来,风水轮流转,终于转到他身上,甚至他的弟弟赵与芮,以及赵与芮与身份卑微的侍女潦草生下的儿子赵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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