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11章


又华美几许?上面_直没有旨意下来,更没有具体的图纸。 
  刚刚离去不久的临安城,哪个人会把它遗忘精光呢?其实都在,在脑中刀刻斧凿般深深留存着,双目一闭,马上浮到眼前。多美的一座城啊,西抵西湖,南倚凤凰山,深富大院比肩接踵,红墙之上的琉璃瓦,一层层金灿灿地延绵而去,宛若谁将硕大无朋的黄金宝库打开,齐齐端到太阳底下铺展开,晾晒着,炫耀着。那时的临安,差不多是世界上最恢宏的城了。从北方败退而来,国运大损,但并不妨碍他们将杭州当成汴州,亭台楼阁美轮美奂,连城内的那一幢幢更楼,都不曾掉以轻心,精木细土妖娆砌出,让巡夜打更者刹时就打消对黑暗的恐惧,也少了几分思家的忧伤。 
  而这个更楼,这个濂浦村的小更楼,谁还有心思对它呵护备至精益求精呢?运几根木头,挑几担三合土,搬几块石头,先砌起架子,再搭上楼板,草草就成了。楼的底下是骑楼式的架空层,有狭窄简陋的蜈蚣小道穿过,成为当时进村的唯一通道。凌空站在楼上,似也就有了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了。 
  修建它的人没有想到,当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消亡了一代又一代后,这座其貌不扬的小更楼却依然坚固站立。从一二七六年至今,它在村里已经站立了七百三十一个春夏秋冬,穿越了元、明、清以及民国,直至现在。 
  是不是模样丝毫未改?似乎也不是。 
  据说原先楼前有两棵大榕树,撑着伞状的树冠,气根曳地,魁梧壮实,那该算是楼的精神伴侣与灵魂至友吧?有它们的摇曳生姿,楼才有了生机与活力。可惜如今已经无存。
  楼的右边本来就是浦,就是闽江,涨潮时拍打河岸的浪花声,总有着音乐般的节奏,哗啦,哗啦,哗啦,低眉浅唱或金戈铁马,柔肠百转或血气方刚。而楼的左边则曾有一排低矮整齐的木构房。没有任何文字记载那曾是什么性质的房子。兵营?商铺?抑或是囤积武器粮草的仓库?村里已经没有人知晓了。也不知房子最终是在哪年哪月倒塌消失的,它们的位置如今已被参差杂乱的民房所取代,推开门问一问房子的来龙去脉,得到的总是摇头,摇了一次又一次。 
  七百多年,多么漫长,漫长得连那更楼,都不免令人生疑了,它在二十一世纪的阳光下显出几多的不真实——其实是被周围的一切反衬得失真的。周围竞相建起的新楼房,确实毫无疑问地昭示了乡村百姓奔小康的热情与实力。挣扎了这么久,打拼得这么辛苦,不就是要获得一份真实可感的实物,证明自己此生不虚吗?四周楼长高了,更楼就缩矮了,就寂寥了,就局促了,就尴尬别扭手脚无措了,仿佛筋脉被斩,手足皆失,满目都是刺眼的不谐。 
  不能怪谁,都是岁月的错。在岁月的缝隙里,更楼曾成为茅屋被秋风所破者的栖身之地,也曾成为不知今宵酒醒何处的科第失意者的庇荫场所。毕竟尚有七八平方米左右的面积可遮风避雨,在料峭的暗夜里,它是可贵的。至后来,村里新置变电器时,电表就安装在里头。再后来,到五十年代,原先建在福州文儒坊的林氏祠堂拆除时,里头有尚书林瀚等人的塑像以及各种彰显他们功迹的牌匾等等就搬回村里,放在更楼里头。 
  而更楼右边,稀软的河岸早已演变成坚实的陆地,有民房挤挤挨挨地连绵而去,中间则劈出一条十来米宽的水泥路,直通平山阁,成为村中的主干道。锃亮斑斓的现代化小汽车往来驶过,卷起的尘土.烟雾般漫起,淡淡地将更楼遮掩。 
  据说九十年代时,村里修路时要拆更楼。区文化局的人听说了,马上赶来制止。楼侥幸躲过一劫。只是不知道最终它还能站立多久,撑得过几个春夏与冬秋? 
   
  安南伬 
  那个不知姓名的男人已经在山道上匆匆走了十几天。 
  山道很窄,丰沛的雨水和肥沃的土地又使两旁植物茂盛,连荆棘都摊手摊脚地长出大枝大叶,几乎将路淹没。行走因此变得相当困难了,况且他肩上还有一副担子,担子很沉,将扁担压得弯出一道深深的弧线。有喘气声传来,粗粗的,急急的,犹如一支唢呐的呜咽吹响,响声在树林山坳间流转盘旋。 
  男人衣衫褴褛,鞋也烂了。看上去他并不像个能挑善提之人,因为他的双腿分明在抖,脚步不时趔趄。但他很执拗,一步一步都迈得又大又急,透着股跟自己拼命的狠劲。 
  终于走到一片开阔地时,男人急不可耐地将担子放下,又将遮去大半张脸的斗笠摘下,这时候他的面目终于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大约有三十五六岁吧,眼窝那么深,深若两口小井,而面庞则如一片贫瘠的土坡,焦黑的皮之下就是森然伫立的块块骨头。如果再细看,看到他抓住斗笠边沿一下一下往脸上打扇的双手,就不禁愕然,他有着多么尖利细长的指头啊,根根如葱,表面的粗糙之下,难掩内里细嫩洁白的质地。这么看来,他该曾有过不受风吹雨打的娇贵日子,绝非惯于干粗活重活之辈。 
  离开临安城时,他还有白白肥肥的一身细肉,可是越往南,身上的肉就丢得越多,是随着汗水流去的,更是被肩上沉甸甸的担子盘剥去的。如果轻装上路,他应该早就抵达福州了,可是他不舍得丢弃担子,里头装的不是金银财宝,不是山珍海味,全是不能吃不能穿的一堆器乐。 
  他是宫廷乐师。 
  从七岁人宫,他的身边就一直堆满了唢呐、三弦或者椰胡、逗管之类的东西,它们目睹了他从少年长成青年然后再进人中年,互为彼此,互为生命。记得第一次在宫中听到由这些形状各异的东西吹奏出来的曲子时,他是那样惊奇与震憾。鼓点或急或缓或长或短的指挥下,各种器乐都沸腾起来,像春日里一树盛开的花朵,曲调那么明快地转动,旋律那么优美地跳跃。师父对他说,这是来自安南国的音乐,唐朝时就已经传来了。好听吗?师父问。他重重地点头,心里说,我没撒谎,它真的好听,太好听了。 
  他的新生活在宫中开始了,每天音乐不断。谁也没想到,他的天赋竟然那么惊人,各种器乐、各个曲子,摸几下、听一遍,就了然于胸了,然后再加入自己的悲喜哀乐演绎出来,顿时令花溅泪、鸟惊心。何况,他的听众多么非同一般,不是至尊的帝王就是美丽的嫔妃,喝彩声像哨鸽一样呼啦啦从他们中腾空而起时,他内心分明就多出一份难以言说的成就感。那么,一生一世这就是他最恰当的也是唯一的职业了,眺望着日月星辰,他很知足了,愿意以此终老。 
  没曾想,仿佛就是在天籁般的丝竹声声之中,王朝巍峨的宫殿却突然崩塌了,元军咿呀呀杀来,帝王、太后、皇亲国戚、嫔妃佳丽逐一被掳,宫里一下子空了,独剩下一群如他一样无足轻重的下人,终日面对依然在的雕栏玉砌,惶惶无措。 
  宫廷乐师只能属于宫廷。宫廷突然间空了,他的生活也一下子茫然无措了。不习惯,适应不了。他留在寂静的殿堂里发呆出神,满眼的血丝和疲倦的步态透露出他内心的困顿与忧伤。正戚戚然不知何去何从,这时南边有一个消息传来,把他震得血一下子往脑门冲去:杨淑妃与赵星、赵昺二王逃到福州了,逃到濂浦了。 
  他不知道濂浦在哪里,但知道福州的方向。那天夜里他默默地步入空无一人的乐场,往日的喧哗热闹都已经消失,弦鼓东零西落,唢呐散乱于地。他俯下身将它们一一捡起,装入担子,然后独自走出宫门,走出临安城。 
  一个多月的颠簸之后,他终于来到福州,来到濂浦。 
  村子的简朴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以为,无论如何,王族所在之处即使不华丽奢靡,也该镂金错彩气宇不凡,怎料到,竟不过区区一座平山阁。卸下担子时他面色苍白身子虚软,眼前已经金星舞动。头昏脑涨中他看到杨淑妃了,这个琴棋歌赋样样在行的女子,先前他在宫中多少次为之吹弹演奏的妃子,眨眼间已经瘦骨伶仃得不成样子了。 
  真是可怜啊! 
  其他的无能为力,唯一能帮的或许仅有音乐了。于是他从担子里将鼓、唢呐、三弦等逐一取出,依次摆开。然后他去村中,叫来村民一二三。在这个远离临安城的小村,这个宫廷乐师开始了一项自己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业:传授器乐。他要以自己全部的心血培育出一支不逊于宫廷乐队的演奏者,让弦乐重新飘入杨淑妃的耳中,让她已经被忧伤洞穿的心得到些许抚慰。 
  那天他站在平山阁前的空地上,对被他召集来的濂浦村民说了很多话,比如安南,他得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国名,国很小,在中国的南边,淳熙元年初,那小国派人向南宋进贡,是孝宗皇帝赵奋将其赐名为安南国的,次年又赐予安南国王印的。然后他又说,安南国的弦乐传人后,一年又一年已经加入很多我们中国自己的旋律,但名称没有变,仍叫安南伬。什么是伬呢?简而言之,就是一种器乐演奏形式,由鼓点指挥,唢呐、三弦、胡椰、逗管等协奏,经典的曲目很多,比如《一枝花》,比如《九连环》。 
  他开始示范,各种静静躺在那里的乐器.一被他吹过奏过,立即就被赋予活蹦乱跳的生命,这个宫廷乐师仿佛又回到临安城的宫殿内,双眼陶醉地闭起,脑袋随着节拍轻轻晃动,连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摇摇摆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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