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13章


仓皇北去的途中,赵佶是否为传言所云自己是李煜的托生而唏嘘感慨?“天遥地远,万水干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这是他泣血写下的,与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哀鸣竟有几分相似。这两位在艺术上堪称双璧的才子,竟不约而同都成了亡国之君。 
  宫中数不胜数的珍宝也被金兵搜出带走。包括《清明上河图》。 
  是的,杨淑妃其实从来不曾看到该画的真迹,真迹在北方,朔气吹,寒光照。而国已破心已伤的南方,自始至终,都只流传着赝品。那一个个不知名的仿制者,是怀着多么复杂的心情,颤抖举起笔,将一腔向往、追念、希冀都浓缩进汴河两岸的富丽风光、人物景色之中去,一笔一画皆泣涕零如雨。 
  谁的清明?谁的河? 
  惟余一张惆怅的图。 
   
  书摘二:旧日汴京 
  书名:《东京梦华录》 
  作者:孟元老(宋) 
  ……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皆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萧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瞻天表则元夕教池,拜郊孟亭。频观公主下降,皇子纳妃。修造则创建明堂,冶铸则立成鼎鼐。观妓籍则府曹衙罢,内省宴回;看变化则举子唱名,武人换授。仆数十年烂赏叠游,奠知厌足。 
   
  濂江书院 
  行囊里重重的书籍把小书僮的背都压弯了,气喘如牛。朱熹抱歉地看他一眼,让他在一棵粗大的榕树旁歇下,喝口茶,消消汗。其实朱熹自己也走累了,没想到从福州来濂浦的路这么难行。早知如此,真该听女婿黄榦的话走水路,是他想顺便了解一下沿路的风情,而坚持走陆路的。两地距离虽不长,谁知路却弯且窄,草绳一样随随便便丢在野地里,一不小心就滑上一跤。抬头往天上看去,日头刺眼,但碧空如洗,迎面而来的风已经带着微微的潮气,再往前一望,望到一条清沏的江,就是那条源头在他居住和办学的武夷山的闽江。他抽动鼻子,猛吸几口,挺愉悦的,亲切感油然而生。除了双腿稍累,他其实倒没有更多的不适,毕竟一路上将郊野的风光尽览遍阅了,也算畅快,只是让小书僮辛苦了。 
  黄棘已经携同妻儿等在村口,继而将他接到濂江书院。 
  很意外,这么小的一个村子,竟然赫然建有这么壮观的一个书院,立在浦旁,与平山阁相邻,侧面有一扇小门相通。朱熹环身扫视一下院子,书房宽敞,住舍洁净,而围拢过来的书生个个目光灵动神色洁净,不见半个浊气横流的家伙。他不由得笑了,难怪黄榦能在这个地方住下兴学授徒,难怪还一定坚持让老丈人也一道前来。 
  时间有些模糊了,按推算那该是淳熙十年,即一一八三年的八月。在此前~年,好友赵汝愚出任福建安抚使,知福州,这令朱熹欣喜。一样的天一样的地一样的黎民百姓,谁来治理,便景象迥异,智慧愚钝立见高下。而这个赵汝愚,名字虽叫“愚”,却是位真真切切的智者。别的不论,他一到福州,就开始把已经淤塞多时年年为患的东西两湖开浚疏通,致使全城旱有水可灌、涝有地可泻,百姓因此大松了一口气。远在武夷山中的朱熹闻知,既替好友高兴,也替福州高兴。 
  虽是江西婺源人,朱熹却生在福建尤溪,长在崇安五夫里。十八岁高中进士后,他匆匆在宦海中浅游几年,然后一退,又退回到风光秀美的武夷山中,青灯黄卷一年又一年。是福建的青山绿水滋润了他的生命与学识,所以,他早已将这里认成自己的故乡,他喜欢这一块土地,惟希望它兴旺安康。 
  他相信赵汝愚不会让人失望。 
  作为太宗赵匡义长子赵元佐的七世孙,赵汝愚状元出身,这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他崇尚儒学,坚信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正合朱熹心意。朱熹从武夷走山路、转水路几昼夜颠簸下来,虽舟车劳累,心情却一直兴奋畅快。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福州如火的夏日里,三杯两盏淡酒,大碗小碗浅茶,两个男人兴致盎然地对坐长谈。一个高官,一个布衣,悬殊的身份之间并没有丝毫隔阂,本来嘛,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有了这个前提,谁再顾得去掂那顶官帽的重量? 
  然后,朱熹才动身到濂浦。黄榦这个女婿,曾受业于他多年,人品与学问都甚令他心悦,所以将女儿朱兑许配了去。之后,黄榦就离开武夷回福州老家办学了,朱熹顺道来看看他,看看女儿。 
  那几日,濂江书院有着过节般的喜庆之气,黄榦、朱兑与父亲相逢开心,门生学子仰见巨儒也兴奋莫名。讲台上的授业者由黄棘换成了着宽袖峨冠之服的朱熹,这个满腹经纶的男人五十来岁,言谈之间,眉飞色舞流光溢彩,满堂肃然。 
  能够酣畅地表达自己,真是件快乐的事,而如果能令受众开智明慧,那实在更是无尚享受。两年前朱熹刚刚在武夷山的五曲修建了武夷精舍,从学者四面八方而来,已经多达数百人。与当官相比,这样的生活实在更适合于他。 
  昏晨时分,濂浦村的小道上多出一个清瘦男人的身影,他坚持无须女儿女婿陪同,独自下到江边望望鱼,又登上山头看看鸟。这是一个洁净简朴的村子,山有灵水有韵,挺好的。回到书院,他叫女婿拿来笔墨,迎着徐徐而来的江风,“文明气象”四个大字一气呵成。 
  或者,在讲课间隙,他会背着手从侧门踱到相邻的平山阁,在檐前廊下沉思冥想。正君心,立纲纪,亲忠贤,远小人,移风易俗,改良风气,这。些如果不一样一样地做下来,怎么富国安民?怎么恢复中原? 
  天井地面上一块青石缺了~角,他走过去,伸出脚,用脚尖将周围的碎石拨拢,推到窟窿之中,将它填上。那时候,他也只是担心村里小儿从上面嬉闹而过时,可能不小心被绊倒,却万不会想到九十三年之后,竟会有大宋皇帝蹒跚着踩过这块石,走进平山阁。干百年来,有几人智慧如他?可是这样的情形他还是打死也想象不出来。 
  他当然也没想到,十一年过后,也就是在一一九四年,他竟迎来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入朝为官经历。初任右丞相的赵汝愚,将他推举为焕章阁待制兼侍讲,也就是到宫里去给即位不久的皇帝赵扩谈经论道。他稍有犹豫之后,还是欣欣然奔往临安,奔到宁宗赵扩身边。那时还心存幻想,以为可以拯救国运,所以他血扑通扑通沸腾发烫,卖力地讲,拼命地说,恨不得一下子把满肚子的学问像场瓢泼大雨般全倒给这个天下在握的人。但仅仅四十六天,仅仅面君七次,仅仅讲出沧海一粟,那个木头般的傻皇帝就被烦得头晕脑涨,立马让他滚蛋。 
  他又走了,又回到福建。丝毫没有衣锦还乡之荣之盛,相反,竟是灰头鼠脸狼狈不堪。真是见了鬼了,一场兵不血刃的政治斗争竟把他卷了进去;外戚韩宅胄对赵汝愚当丞相心甚不甘,利用侄女是皇后、妻子是太皇太后之侄、母亲是太皇太后之妹的便利,一阵捣鼓,将赵汝愚罢了相,再贬往永州。而赵汝愚所欣赏和重用的一批理学家,为首的就是朱熹,索性也让他们一起没好下场吧。“伪学”,朱熹被这个名词击打得脑袋轰地一声炸开来,之后,一系列罪名又接连而至。一席经筵之地原来潜藏着这么险恶的祸根,政治的残酷与权贵的歹毒终于让他领教到了。他收拾行装,出了宫门后却并没马上走,而是绕着皇城低着头慢行许久。正是黄昏夕照之时,夕阳将他佝偻的身影映在城墙上,墙那么高那么大,而他的影子却那么矮小那么瘦弱。他叹口气,一种无力感恰如钱塘江之潮,汹涌漫上来。 
  那天,他突然想起十一年前在濂江书院里纵情写下的那四个字:文明气象,不免嘴轻咧无声地笑了笑,是嘲笑,嘲笑自己。他说早了,太早!深入皇权腹部看过之后,才知道这个社会最缺的,其实就是这种气象啊!他仰起头望向宫字飞翘的屋檐,它们那么威严壮阔,而霞光偏偏还要再在上面镀出绚丽的一层,即使是这样,一股腐烂之气还是已经汩汩淌出,充斥天地之间。帝国病了,他以为自己或许可以出手一治,结果却是这样匆匆败走。 
  他不知道,此时他身后一场持续数年、席卷全国的文化大党禁如一场台风已经呼呼刮起。 
   
  五月初一 
  杨淑妃把最喜欢的那把木栉从盒底取出,端详几眼,慢慢插上发髻。木栉是丹红色的,镏金描出初开的荷花与乍放的莲叶,透着淡淡的香味,有着嫩嫩的娇涩。当年她初嫁时。是母亲啜着不舍的泪把它递过来,上面尚残留几许体温。每次往头上插去,杨淑妃总是忆起小时候母亲手掌抚过她头发的感觉,于是泪就漫上眼眶,欲说还休。 
  这是个很重要的日子,这一天,她的儿子赵是要在福州城里登基做皇帝了。 
  是不是荒唐?逃命途中,已经大气难喘,竟还要生生弄出这样一个仪式,欺人还是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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