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14章


她眯着眼淡淡看着大臣们蚁虫般奔走忙乱,他们内心也存疑问吧?外表却个个煞有介事,每一道程序也都要按旧制逐一执行。难道可能是王朝一个起死回生的开端?老实说,她不敢相信。但这话,她不敢说出来,只能藏着,藏在心底。映在镜子中的自己,已经打扮一新,可是厚厚的脂粉怎掩得住内心的零乱?她不免长叹一口气,然后起身,往殿前而去。 
  这一天之后,她便不再是淑妃,而是太妃了。 
  她多么不喜欢这个称呼,单一个“太”字就已有呛人的老气了——这些日子她性情大变,变得时时悬着心对许多东西都讳莫如深,战战兢兢又疑神疑鬼。百孔干疮、步履维艰、赢病孱弱……老去的人往往被冠以这类词语,而这类词与眼前的现实又何其相似。踉踉跄跄一路南逃,逃到福州,丧家之犬的日子动不动就让她做出联想,联想到这个老迈的正在腐去烂去的王朝。 
  云中谁寄锦书来?真的来了,一个接一个又都是那么悲恸不堪的消息。 
  皇上赵显被俘北上。全皇后被俘北上。几个月后连年迈的谢太后也被俘北上。 
  就是说,那夜他们仓皇逃离临安城,旋即,大舟覆没。该庆幸还是该后怕?当初全皇后的儿子赵显抢在赵星前面登上皇位,杨淑妃并不是一丝嫉妒与不满都不曾闪过,毕竟是人嘛,许多感觉不由自主还是会涌上心头。然后呢?然后她和儿子漏网在外,而全皇后和儿子却从金銮殿上被一锅端走。祸与福,怎么说得清? 
  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是祸还是福? 
  几天之前,一行人马从濂浦村重新登舟启程,逆流而上,驶了十几里水路,抵达福州城内。无数次听人叨念的城市,终于进入了眼帘,水汪汪的~片,那么多纵横交错的河流弯来绕去,小舟穿行,渔歌互答。这样的情景很轻易就让杨淑妃想起南宋初期的一个小官吏,他的名字叫陆游。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这个男人将自己无尽的情伤都写进了《钗头凤》,可是他对世事的万千感伤又如何排遣消解?二十岁本该中进士第一名了,却被秦桧拿掉。秦桧实在不喜欢他言辞中不掩锋芒的“喜论恢复”,更何况谁让他是第一,而秦桧的孙子秦埙却是第二呢?时也,运也。那样一个才华盖世的才子,竟无端被抛弃乡野,直至绍兴二十三年秦桧死去三年后,他才第一次出仕,第一次就是来福建,先是在宁德当个主簿,一个正九品的小县官而已。一年零一个月后他又来福州,官也不大,只是决曹,大约只是负责刑狱方面的事务,那年他已经三十四岁了。 
  三十四岁的男人以日渐沧桑的目光打量这座湿漉漉的城市,竞看出了很多诗意。诗意的背后,其实是哪一天他都没有将北定中原的理想忘怀掉。那时,如果真按他所愿,王师收复中原了,中原富饶辽阔的大片河山必然强壮了国家肌体、坚固了皇室宝座,天下归心,万民同乐,元兵哪还有多少可趁之机?那么,赵宋王室又怎会落到今日境地? 
  杨淑妃仰起脸深吸一口气。空气是甜的,清新可人,可她却分明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心情。隐约间她总觉得有双眼睛正从福州上空往下俯瞰,那是陆游的。“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身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这样的词句,无论多少遍低吟浅唱,它都是鲜活强悍的,强悍得犹如台风刮过,将身心的每个角落逐一掀动,久久难息。即使是聪颖至此的旷世奇才,陆游也绝没有料到,有一天,他所终生愿肝脑涂地献上忠诚的大宋王朝,不但北定无期,甚至一千皇族,有一天竟会颠沛流离到这个地方。杨淑妃鼻一酸,头一晕,泪不由得又往眼眶中而去。 
  宫娥将她扶住,扶她缓步走进位于冶山旁的大都督府衙署。 
  房子比想象的简陋,装饰却比想象的华丽。福州一向都是出能工巧匠的地方啊,可是再传神的石刻和再精美的术雕又有何益?杨淑妃甚至不想往上面多瞥~眼。帘子已经在她面前流苏般垂下,她做梦也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时刻,她居然要不由自主地介入原本一辈子都不打算与之沾边的国事政事天下事。 
  垂帘听政。福州改为福安府。大都督府改成垂拱殿。她那还懵懵懂懂的儿子赵星终于坐上皇位。改年号为“景炎”。封赵昺为卫王、陈宜中为左丞相,遥授仍固守扬州的李庭芝为右丞相,张世杰为枢密使、陆秀夫为签书枢密院事,而陈文龙与刘声伯同任参知政事,即副丞相。 
  德祐年结束了。景炎年开始了。这一天是阴历五月初一。 
  比这一天早一百四十九年,也是五月初一,多么类似的一幕曾在健康顺天府上演。徽宗、钦宗被金人掳去,赵姓皇族宗室、嫔妃宫女、文臣武将等一万四千多人也悉数同去,只有徽宗第九子康王赵构幸免。赵构成了星星之火,南宋历史由他开始。从高宗赵构延至全皇后的儿子赵显,宋王朝又持续了七个皇位,九岁的赵星是第八个。 
  七百多年眉“八”成为流行全国的吉祥数字,人们求之若渴。但当时,在景炎年刚刚开始的时候,杨淑妃却心犹戚戚。九岁的孩子本还只该赖在父母怀里尽情撒娇顽皮,而她的儿子,却已经被沉甸甸的一国之担压得步履蹒跚面无人色了。自古以来,高高在上的皇位诱使多少人不遗余力倾轧豪夺,血缘亲情皆可翻脸不认,可是对于她儿子而言,那却是一副多么沉甸甸的枷锁啊,它那么不由分说套下来,连同她,也一起被牢牢缚住,动弹不得。 
   
  口述四:泥马渡康王的故事 
  时间:二OO七年三月一日,星期四 
  口述人:林雄标,男,七十九岁,离休干部,历史爱好者 
  这个故事是小时候听父母讲的,当时印象很深,觉得挺奇怪的,当皇帝的人怎么还那样子。 
  我们说康王,康王就是那个宋高宗赵构。宋徽宗生了很多儿子,赵构是第九个,也就是钦宗赵桓的弟弟,被封为康王。金兵第一次包围汴京时,宋徽宗吓死了,求金退兵,金提出退兵可以,但得答应两个条件:一是割地,二是派亲王和宰相到金那边当人质。赵构就是在那时被派到金那边去的,别人不敢去,他却自己主动要求去。这个人在那时还是有点气魄的,胆子比其他人大。 
  也就是因为他胆子太大,金那边就怀疑他不是亲王。宋朝的亲王那时一个比一个怕死,全都是文绉绉的,反正不中用。所以金就将他放回,但很快又后悔,派人去追。追上赵构时是半夜,赵构正在一座庙里睡觉,梦到一个白胡子老人站到面前对他说:“金兵已经知道你确实是康王,快跑,外面有一头马在等你。”赵构吓一跳,爬起来到门外一看,真的有一头马站在那里。赵构想都没想,骑上就跑。跑到半途中,前面出现一条河,河很深,后面金兵又追来,怎么办?赵构刚想绕路跑,这时候那马突然一跃而起,跳到了对岸。一过了河,那马就站住不动了,赵构定下神,发现自己安全了,这下子才仔细看一看马,这一看吓了一大跳,原来那马哪里是什么真马?不是哪!是庙门口那头泥塑的马。 
  其实,事实可能很简单,赵构那时可能确实还挺有胆的,说话气很粗,不像其他王室的人那样怕死,所以金兵就觉得赵构确实不太像亲王,就要求换个人质。但放他走后想想不对头,又派兵去追。赵构走得快一步,已渡河l而过,金兵追不上,就算了。赵构后来想理直气壮地做皇帝,就编出“泥马渡康王”的故事。他父亲徽宗和他哥钦宗还活着,他爬上去做皇帝不管怎么说总还是有一点不顺的,所以高宗就得找一点迷信的东西往自己身上贴,搞得好像天意就是如此似的。现在想想当然也可理解,皇帝也是人做的嘛,是人都会有一点私心,不奇怪的,你说是不是?文龙 
  早在临安城陷落前的两三年,陈文龙就一直想跟皇上剖一剖心扉,他挺焦急的,觉得这样下去国家非完蛋不可。 
  可是没有机会。 
  以前他不是没见过皇上,咸淳四年,即一二六八年,他曾经很隆重地在集英殿上风光了一把,那次殿试他得第一,状元郎啊,所有的目光都打在他身上,满朝似乎对这样一个才情丰沛的俊朗书生的出现都相当高兴,包括皇帝赵禥,包括宰相贾似道。 
  他对赵禥挺感恩戴德的,帝王嘛,似乎生来就是给百姓感其恩戴其德用的,祖祖辈辈都这么下来,习惯成自然。况且,是人家钦点他殿试第一名,这个恩够大了,接着又为他赐了名,将原来的陈子龙改为陈文龙。 
  而对贾似道,刚开始他也很敬畏,是由怵而生敬与畏,毕竟在此之前,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当然感激也有。人家好歹欣赏他,当着那么多入的面捧着他的文章吟得摇头晃脑。那样子叫人一看,心里头就不由一热,差点都要引为知己了。 
  但是后来他改变了看法,这个改变是一个过程:先是不以为然,继而瞧不起,接着忍不住就转为憎恶了。确实是太不像话了,宋室疆土已经被吞噬成那样了,身为宰相,却竟然置国事于脑后,照样歌舞升平,而文臣百官一个个早拿他没办法,都噤若寒蝉了。皇上为什么一直不管一管呢?陈文龙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他真恨不得立即朝见龙颜,细数利弊,分析长短,让天子出面扭转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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