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21章


谁画的?他兴奋地问。方丈摇头,方丈说不知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人画的。赵星说,多久?究竟多久?方丈为难地看看左右,左右也没有一个人答得上。其实岩上的画九曲山上本来还很多,一幅接一幅相连而去,可是宋兵来了之后,铲土屯兵,刨地扎营,画就被铲掉刨掉了。这些,方丈不敢说出来,他想了想,只是答道: 
  这些画,说不定已经在这里近千年了,它们比瑞迹寺还早,早很多很多。 
   
  口述九:发现岩画 
  时间:二OO七年四月十四日,星期六 
  口述人:黄荣春,男,六十八岁,原福州郊区文物 
  管理委员会主任 
  瑞迹寺白泉井边的那些画,是岩画。大概是九三年夏天吧,我记得天气挺热的。那天我去林浦村搞文物调查。当时我只是听说瑞迹寺有石刻,有摩崖,就跑去找。找到寺里时,村里人说井的旁边还有一个。我就过去看了。第一眼什么都看不出来,上面覆盖着草,不起眼哩。拨开草,还有青苔。把青苔挑开,图案出来了,一共五幅,刻在四块重叠交错的天然岩壁上,有的是阴刻,有的是阳刻,图案有的是几何云纹,有的是云雷纹,还有的看上去像人物祈雨或拿着伞的样子。哎呀,我当时就觉得不一般了,不是之前看到的一般石刻。当时愣了一小会儿,挺兴奋的,突然想到会不会是岩画?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岩画这东西。我是一九八三年才开始接触文物的,以前搞政工,当过公社书记什么的,大学读的也是政教系。本来我们这里区县都没配文物干部,后来硬性要求都要配,所以区里八三年也就配起来了。我那时刚好正闲置着,就把我弄去了。我本来说要让我考虑一星期,结果一星期不到,就宣布了。没办法,不去也得去了。可是我懂什么?一窍不通,只好学了。我先去买了一套《福建通志》,就是清末陈衍编的那套。然后再跑省图书馆看资料,整天去。对了,那时省里还搞了一期文物培圳班,我去学了一个多月。半路出家,一张白纸开始,什么岩画,说真的在那之前我只是从省图的书中看到的,也就是几张小小的照片而已,模模糊糊的。 
  其实不要说我,很多人其实也都不太清楚。所以当时我心里也不是太有把握,看了半天,就拍了照片带回去。照片洗出来后,我先是给了市文物局的人看,接着又给了省文物局的人看,他们也挺惊奇的。省文物局鉴定组副组长林存琪就帮我推荐了一个人,就是中国民族大学的教授陈兆复,说陈教授是联合国科教文国际岩画委员会执行委员,又是中国岩画研究中心主席,让我把照片寄去让专家鉴定一下。我就把照片寄给陈教授,他很快就回了信,大致说九曲山这组岩画的发现,进一步证明了福建是我国岩画的重要地区。反正是肯定了一下。呵呵,那时太高兴了。因为之前福州地区还没发现过岩画哩,全市地方志的书里也没看见提到过,也可以说是填补了一个空白吧。 
  至于这个岩画的断代,现在还不太清楚,大约是与秦汉时期闽越族文化有关,画的内容一般认为是祈雨。一九九四年四月,它成为区级第三批文物保护单位,是我亲手申报的。 
  要说搞文物,还是非常有意思。刚开始时,全区就我一个人,我一个村一个村骑自行车跑过去。最远的来回几十公里都跑。一共调查了一千多个文物点,一听人说或者一从哪本书中看到一个点,就马上跑去。比如林浦村,我十几年里跑了几十次,林浦文物多,一次根本查不完。以前文物大家都不太重视,得有耐心找村里的老人聊天,嘴和腿都要勤。把那些文物相关的资料调查回来,上报国家或者省、市、区。在我手上,一共申报了五批文物保护单位,应该有两三百个吧,我觉得这一辈子也蛮有成就感的。 
   
  扬州与泰州 
  得到诏谕时李庭芝心跳得很厉害。 
  诏谕是九岁的景炎帝赵昰下达的,让他速去福州,速赴右丞相之任。 
  这是德祐二年的七月,或者说是景炎元年七月。 
  两个多月之前,他就已经得到消息,说先帝的长子和幼子逃往福州,然后在陈宜中等人的扶持下建立新朝廷,并遥授他为右丞相。当时真是吓了一大跳。这么大的一个官,放在国泰民安之时,该有多少人流着口水趋之若鹜啊,就是他,他先前也由衷神往。凭心而论,他官瘾一向并不算大,可有可无,顺其自然才是首选。但眼睁睁看着那些庸人当政,误国误民,不由得还是着急了起来。有职才能有权,有权也才可能左右时局、效力国家啊。 
  但是右丞相?他还是吃惊不小。从淮东制置使到丞相,毕竟是不小的距离,这么一大步,说明了什么?至少说明众人鸟兽散,新朝廷已经人才极度匮乏。 
  他犹豫了一下。准确地说,其实是恍惚了。人是有惯性的,他的惯性尚停留在临安:停留在五岁的德祜皇帝赵显那儿。可是临安城在四五个月之前,也就是这一年的二三月已经献出去了,年幼的德祜帝也已经同他的母亲一起,被掳去了元大都。一个好好的君王朝,物产丰饶、文风鼎盛,刹那间却分崩离析,他的心也跟着四分五裂成一地碎片了。怎料想突然之间新的转机又出现了,新的帝王居然重新出现在远处的福州、陌生的福州,突兀地将一顶沉甸甸的硕大官帽遥赐给他。那么去吧,救主护主总是理所应当。 
  可是怎么去?在淮东制置使这个职位之外,他还兼知扬州,四年之前就一直坚守在南濒长江、中贯运河、北接淮河的扬州城内,而城外,此时正有数十万元兵团团围住。不是围一天,而是已经长达一年多之久了。城那么坚,兵那么勇,将决心那么大,他们攻不下,一次又一次地攻都败退了,于是便沿用围樊城、襄阳等城的老办法,索性以逸待劳地安顿下来,静静地围,像一群不争一朝一夕的恶狼,将城外围了一圈,喊一喊,叫一叫,不时再派些八取乐般招招降。耐心这东西真是最可怕的武器,水靠它都可以一滴一滴地将石洞穿,更何况一座小城之于武器精良的十几万军队。“烟花三月下扬州”,昔日的扬州城早已不复曾经的妖娆艳丽,它的不堪是在春夏秋冬的转换中迅速抵达的:三步之内,横尸触目。一年多耗下来,城里不可遏制地一天天枯竭下去,粮终于尽了,尽得颗粒难寻。饿啊,军民都一个接一个地饿死。连他胯下这匹已经跟随他奔跑多年枣红马,如今已经露出早衰的疲惫,圆滚滚的肚皮瘪下去了,飘逸的鬃毛稀疏枯涩了。人与人之争的咬牙切齿、你死我活,竟牵累到了无辜的牲口,它也饿着,与这座城一起饿了一年多。 
  之前李庭芝不是没有防备,也不是没有想办法对付。十七八年前,他第一次主政扬州事务时,就开始加固城池、扩大城防、招募士兵。后来被解职贬官黯然离去,一去十来年。等到再一次回到扬州,局势已经恶化到难以再大规模扩兵屯粮了。 
  当然,也没有想到对手如此强硬难啃,更没想到仗打得这么艰苦卓绝。好几次他率兵出城,拼死交战,最后都不得不以狼狈败退回城里而告终。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兵力还是士气,我们都已经远远逊于人家了,他们还似一棵春日汁液饱满枝繁叶茂的巨树,而我们则不过是秋末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枯草。 
  为什么没有人前来救援?他无数次登上城楼眺望,四野旌旗连绵如云海,鞑子不仅将自己的旗子悉数立起,还将纳降的宋兵宋将也都赶到这里,加入招降的行列——既壮大了声势,也打击了扬州城内的士气。 
  确实够狠的。也确实该断了援兵突降的梦想,不会来了,城纷纷陷池频频垮,大宋的疆土已经所剩无几,余几座孤城都是泥菩萨,哪还敢再下水过河赶来施救? 
  那天夜里李庭芝把姜才、朱焕等几个副将叫到跟前,这些日子他们跟随他守在这座城,也辛苦了。他知道人心其实已经有些浮动,这种情况下要人人心思一致是不现实的,也不可能。所以他留了心眼,先从最敏感的话题开始问起。 
  要不要降? 
  在场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震。很吃惊,以为听错了,这话怎么可能从李庭芝嘴里说出来?元军在围城的第一天起,就不断派人招降,有的是宋降将来,有的是鞑子的使臣来,他们无一例外都没有活着走出扬州,而招降书,李庭芝都举到城头,公然烧掉。甚至连已经成为元军笼中羊的德祜皇帝和谢太后也下了诏,下了两次,让李庭芝将城门打开,连他们都降了,“卿尚为谁而守”?是啊,为谁而守?都降了,长江沿线的城池一座接一座忙不迭地举起了降旗,降旗将大宋天空遮蔽得如同一张失血的脸,苍白得骇人。李庭芝其实心里也有惶惑,那天他面对旧皇的使者,牙紧紧地咬着,眼一波波地发热,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老泪差点夺眶而出。奉诏守城,难道又要奉诏降城?苍天啊,这是什么世道!很长时间以来,他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心软,不许心软!大丈夫胸怀天下,为了天下,代价总归要付一些的,就如同为了秋收,春种肘得将到口的谷子变成种子,大把大把地往田里撒去,不能吝惜,吝惜就不会有更多的收成。他相信这是真理。他相信人人都该遵循这个真理。个体是多么毫不足道的一个东西,人生来就该为更恢弘的伟业而献身,义无返顾,义不容辞——这么多年,他一直往自己体内灌人这种养分,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好,日复一日腹中已经垒起一座山,它们巍峨地耸立那里,支撑着他的全部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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