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20章


这是个多么熟悉的情景,仿佛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远处的临安城,不是有一个更广阔更美不胜收的西湖吗?王侯将相、后富佳丽哪个不将泛舟湖上当成一种乐事啊,笙歌在左,美酒在右,金钗玉簪叮咚作响。那时谁会料到大厦一夜之间倾倒至此,一片江山,都付与啼鴂。 
  意外的是,千里奔命逃至福州,福州竟也有一个西湖,虽瘦一点嫩一点马虎一点,却是一模一样的名字。当地人说,这是西晋时的产物,西晋时太守严高嫌原先无诸弄出的那座老城面积太小,便在越王山南麓另建一座郡城,顺便为了休闲娱乐有个好去处,开挖出一个湖,取名西湖。绍熙三年,辛弃疾在出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期间,欣欣然为福州的这个西湖写下三首《贺新郎》,“烟雨偏宜晴更好,约略西施未嫁”,他真会抒情啊,福州西湖与临安西湖一样,在他眼中都似美人西施那般妩媚娇憨。可是,如今让杨淑妃来看,却不过一泓浅水,一池愁绪。 
  侍从们殷勤地哈着腰站在岸边远远眺望,多半认为一向雅致高洁的杨淑妃,不过在借水的清凉,消散纷涌而至的热汗。殊不知,杨淑妃要消散的更多是胸中的燥热。逢人在场时,无论如何她都得打起精神强颜装欢,她得将体内日渐枯竭的笑意尽量挤出来,队列整齐地摆在脸上。她也惟剩一个笑能够作为礼物,慷慨赠送给左右将士了,他们或许还能为之同情或者感动,然后有所振作。 
  他们中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者究竟还残存几个? 
  杨淑妃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有宋一代,倚仗手中的兵权一把将后周江山篡下的太祖,自是对武将心有顾虑,于是始终偃武兴文、武备废驰,可是兵学却繁荣鼎盛至令人啧舌的地步:陈规编《守城录》,朱服、何去非选编《武经七书》,曾公亮、丁度编《武经总要》,许洞写《虎铃经》,何去非写《何博士备论》……真是洋洋洒洒蔚为大观啊,而且一本一本都有章有法、有韬有略,甚至足以传世、留赠后人。可是实际的情况呢?实际情况有目共睹,满朝仅剩文弱书生,能说会道,却无法能征善战。如果能战,国何至于此?他们孤儿寡母叉何至于此? 
  杨淑妃叹了口气。只有此时,此时凭阑怀古,惟见两岸残柳参差舞。聊将此西湖当成彼西湖吧,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能走多远算多远了。许多时候,她真恨不得有哪个神仙赐来什么药,让她一口吞下,然后脑子就一下子空了,净了,什么都不必想,不必愁,不必担惊受怕。可是,这怎么可能?总是才下眉头,却上了心头,真的没有人能够品得尽她内心的凄凉。 
  从舟上下来,双脚踏入石雕玉砌的台阶时,她不免回首往西边望上几眼。她知道,西门外,离这个湖不过十来里路的地方,有一座墓,墓里埋着一个叫李纲的男人。 
  如果活着,李纲该有近两百岁了。所以他不可能活着,他已经死去一百三十六年了。这个眉清目秀的男人就是福建邵武人哩。他二十九岁进士及第,三十二岁在徽宗朝任监察御史兼权殿中侍御史和太常少卿,后又在钦宗朝任尚书右丞,到了高宗朝则官居宰相之位。三朝三代,这个智勇兼备的男人真的愿意肝脑涂地奉上忠诚的。“祖宗疆土,以死守,不以尺寸与人”,倘若不是抱着这样的信念,他完全可以缩回书房写他才情万丈的华彩文章,而不必奋力亲征,恨不得裔粉自己的血肉之躯以阻挡金兵的入侵了。 
  对付张着血盆大口的强敌,他认为惟有把矛磨得更利,把盾铸得更坚。 
  他说:愿以死报! 
  可是没有人予以理睬。一个又一个皇帝,徽宗、钦宗、高宗,他们宁肯做着一笔笔廉价的交易,宁肯赔钱割地一再退让,宁肯不顾尊严地对金称臣称侄,也绝不愿侧耳倾听一个忠臣的泣血之言。他被贬了,这个叫李纲的男人,不是贬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终致于在满腹忠心无处诉之中自了少年头,空悲切。然后,他抑郁而死,死在福州仓山天宁寺内。 
  他闭上双眼时绝不会想到,看上去如狼似虎的金完颜氏,在不足百年之后,竟被蒙古人风卷残云般收拾掉了。可惜,金亡了,宋却不能恢复中原。眨眼间,元兵又骑大马举大刀洪水般扑来了,而且更凶悍更威不可挡。 
  历史何其相似啊,先是联金灭辽,辽灭了金就张着血盆大口扑来;再联元灭金,金灭了,元又穷追猛打过来了。三百多年的大宋江山就这么一直处于彪悍外族的刀口下,战战兢兢、血肉模糊地苟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肌”——如果这句话仍是真理,那么够了,这么多年,这么多纷来沓至的苦痛,早已劳够了,饿透了! 
  杨淑妃叹了口气。在这个凉风罕至的夏季,在这座四面环山的城市,她多么想西出城门,到李纲的墓前烧两炷香,替赵家子弟悄声道个歉。 
  当然,她更想已经长眠多年的李纲能还魂再世,借出胆,借出谋,在宋家王朝如履薄冰的日子里,能像那些望不到边的群山一样威武地挡在前头,更或者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能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然后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可能吗?不可能了。杨淑妃抬手在额上轻轻一抹,掌心是湿的。又出汗了,还是出汗,即使内心寒颤不止,汗也还是一阵紧似一阵地往外涌。这是一个她平生从未经历过的炎热夏季,这是一个决定她、她的儿子以及已经持续三百多年的祖宗基业生死存亡的特殊夏季,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捱得过去。 
   
  瑞迹寺 
  赵星曾在晨曦微醺时被母亲带上九曲山。 
  濂浦山多,最高的就是这座九曲山了。不是来看风景,也不是来游玩,都这个时候了,即使有闲情,也不再有逸致了。 
  不失华丽的轿子托举着他们上了蜿蜒山道,山那么青那么翠那么神闲气定若无其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赵星瞥了母亲一眼,母亲也在呆呆看山,她的眼里闪动鳞光,莫非在羡慕山的安宁与恒定? 
  出发之前赵昰曾向母亲发问:这一趟出来,是往哪里去?又做什么?母亲脸色寡淡地望向屋外,半晌才说,去了你就知道了。赵星连忙闭拢了嘴,不再往下问。这些日子母亲的话越来越少,心事却越来越重。母亲的笑曾是那么甜笑妩媚,可是跨出临安城之后,她的笑就仿佛被城门一截两断,从此踪影难寻。 
  赵星一路默默。待轿子停住,下来一看,眼前是一座寺庙。山门上三个大字很醒目:瑞迹寺。母亲说它建于唐朝,唐成通元年。赵星心里暗暗一算,竟是四百多年前的建筑了。 
  母亲先不带他进寺,而是绕到寺旁,那里一块大石头,上有一个硕大的脚印状的凹陷。这是铁拐李留下的脚印,母亲说,所以,这个寺名“瑞迹”。 
  瑞便是吉祥。赵星似乎明白了母亲带他来的目的了。他们进了寺,弥勒、韦陀、观音逐~拜过,袅绕烟雾的半遮半掩之下,母亲的脸那么虔诚,那么凝神专注。赵星跟随着她,一叩一拜也毫不含糊。母亲说,你得祈求,求观音菩萨保佑,保佑你,保佑大宋江山,保佑往后的日子风平浪静。赵星似懂非懂,但他重重地点头了,也照着去做了。平安总是好,动荡的日子不能嬉耍、没有自由,他已经过怕了。叩几个头、烧几炷香如果就能把过去的一切换回来,他很乐意。 
  这时候他突然发现了大殿之前的天井上有一只三脚蟾,它蜷着身子趴在那儿,那么硕大雄武。赵星尖叫一声,就要蹦跳着扑过去,却被周围的人拦住了。他们说不是真的,一个石雕而已。赵星不信,他慢慢过去,蹲在它跟前,细一看,果然是一块天然石头雕琢出来的。可是它多么活灵活现啊,圆睁的双目里仿佛眼珠子随时能动,其姿其态,都是一副欲纵身跃起的模样。 
  寺里方丈上前来道,这只三脚蟾是镇寺之宝,一年四季它的四周都是湿漉漉地蔓着青苔。即使是大早之年,即使所有泥土纵横龟裂,蟾身都不干,青苔都不消。 
  方丈又道,这只蟾脾气可大了,平日里谁也不能碰它触它,否则就会惹祸上身,暴死或病死不等。可是农历五月初五这一天,它却可以任人踢任人踩,怎么糟蹋它都无关紧要。为什么?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赵星起了好奇,今日不是五月初五,可是他手痒痒,太想在这只古怪的蟾身上摸一摸碰一碰,然而他的手刚要伸出,就被母亲大声喝断了。母亲铁青着脸厉声喊道:别!别! 
  马上母亲又吩咐下去,她说,任何人都不许碰它。 
  寺的外面,马啸人叫,旌旗猎猎号角声声,数十万兵马从平山一直驻扎到九曲山上。赵昰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是让将士们进出寺院时,小心避着这个三脚蟾,别惹了它、恼了它,我们已经丝毫惹不起了。 
  赵昰悻悻站起,跟着母亲往大殿后面走去。那里竟然有口井,四方形的,奇怪地泛着白色的水。方丈说,这是白泉。又说,虽然不深,但长年累月,它却从来没有干过。方丈说着,取过一根树枝探下去,果真不深,不足半臂。赵星听到母亲的喃喃自语:山上的井,白色的泉,永不干枯的水……母亲很意外,她大概想不通这究竟是何道理吧。 
  赵星也不明白,但他没有往下细想,他的注意力此时已经转移。就在井边的岩壁上,他看到五六幅大小不一的画,是凿进石头里的,一笔一划都稚嫩得尤如他平日里的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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