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23章


 
  船就要离去了,撑船的人用竹竿往岸边那块猩红色的大石头上一点。 
  就是这块石头,这块与宋朝有着万千关联的石头,它的上面那一道道小凹痕还在,清晰如旧。此刻,在大清帝国已经暮气沉沉的天空之下,它多少显出一点寂寞,被浪轻轻一打,吱吱吱低声哼吟着。林寿熙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刻在这块石头上的故事,关于赵构,关于赵星,关于杨淑妃、谢太后、文天祥、陈宜中,无论这些人双脚是否在这块石头上踩踏过,他们都已经是林寿熙所熟悉的,熟悉得尤如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故事都是听来的,他喜欢听故事,而村里,能够细说赵氏皇家演义的何止一二人?昏晨时他们往榕树下一坐,敞着胸撩起袖就开始滔滔不绝,语气铿锵、眉飞色舞、不容置疑,仿佛那些人那些事都曾亲眼目睹亲耳听到似的。这时候林寿熙总不免暗暗遗憾,他歪着头抿起嘴,心里一波波地泛起潮水。皇帝并不是人人可见,皇亲国戚文武大臣也不是哪儿都会移步停留,而自己的濂浦村,他们来过。 
  可惜那些人来时,这块土地上还没有他,他迟了五百多年,降生的年代是一八六六年,那时,坐在龙椅上的主子早不姓赵,而是爱新觉罗。 
  从出生到离去,林寿熙在濂浦生活了整整十五个年头。这一生他活得并不太长,仅仅四十多年,也就是说,家乡小村的日子在他生命中,占去了近三分之一。他熟悉环绕全村的江水,熟悉村中起伏不断的山地,熟悉农田的丰饶和撒网捕鱼的快乐。不过,这些终究不能将他留住。他要走了。 
  十五岁的少年站在帆船窄窄的甲板上翘首眺望,风鼓动他的衣裳,远远望去,整个人犹如一只展翅的大鸟。虽然身材不高,但他脸蛋饱满,双眸灵动,眉宇间隐忍着一股难以觉察的壮志。当然他并不是一个全知全能的人,小村闭塞的环境阻隔了外面的精彩,比如他就不清楚这一年曰军欲侵占台湾,清政府任命一个叫岑毓英的广西人为福建巡抚,督办台湾防务;也不知道美国的教会刚刚在福州城里开办起全省最早的设置了英语及数理化等课程的学校——鹤龄英华书院。再往远处说,他不知道浙江绍兴一户士大夫家里这年降下一个取名为“樟寿”的男婴,后来此人以“鲁迅”为笔名,纵横中国文坛;当然更不知道,遥远的西班牙南部滨海小城马加拉上,一个叫毕加索的人也在这一年出生了。 
  世界如此辽阔,而他却所知甚少。 
  炽炽!有人叫他。炽炽是他的小名,村里人一直都这么叫他,几乎已经将他的大名遗忘掉了。他没有生气,内心也很喜欢。“炽’.这个音在福州话中,尤其上口,尤其铿锵,敲锣击磬艘悦耳醒脑。 
  炽炽,去城里干什么? 
  学艺呀。 
  学了艺干什么? 
  当老板赚大钱呀。 
  炽炽曾在濂江书院读了几年书,但是家里穷,就没法再供下去了,能认几个字,能算几个数,也够了,那些字能当饭吃?炽炽没有反抗,反抗也没用。他收拾了行李,只身去了福州。有消息说,福州三保一家木材行正在招杂役,他觉得自己学识不多,但力气尚有一些,便去试试。老板问,你是哪里的?炽炽答:濂浦的。老板说,濂浦有什么?炽炽说,濂浦什么都没有,但有个宋端帝行宫,还有我。 
  他就被留下来了,先做些小杂工。林寿熙,这个名字有些拗口。从有宋端帝行宫的濂浦村来的炽炽,索性就给了他一个外号,叫濂浦炽。 
  从那天起,每个人都发现店里有了一些变化:老板脸上纹路柔和了,伙计手脚勤快了,客人进门的频率增加了。变化其实很细微,却是一天一天地渐进。某日,老板坐在夕阳余晖中的店门外,眯起眼捧着水烟筒一口一口悠哉慢吸轻吐。天气有些闷,晚霞已经在天边铺展得像一块上好的绸缎了,风还不见有一丝吹来,额上就渗出一层汗,擦去,马上又是一层。这时一双手伸向他,这双手上握着一把蒲扇,一上一下扇着风赶着蚊子。老板很愉快,他转头一望,一张笑脸阳光般扑进眼帘。濂浦炽,原来是这孩子。这孩子来店里后,每天都笑眯眯的,嘴巴甜,手脚勤,很上心,很用功,很机灵。咦,原来是他哩,老板突然有了顿悟,这个小杂役其实很像一根棍子,就是他将店里的气氛搅动了,搅出这么多生气。 
  恰巧账房先生告假回家了,老板心头一转,问:会算数吗? 
  濂浦炽点头。 
  老板又问:懂账吗? 
  濂浦炽又点头。 
  老板继续抽动水烟,呼噜呼噜声悠远慢长地起起伏伏。终于他将水烟从嘴里抽出,撅起嘴往外用力一吹,将烟蒂吹掉,然后才说,让你暂时管管账,你行吗? 
  濂浦炽再一次点头。 
  这一管,管了一年。一年后所有经濂浦炽手制出的账簿摆到柜面上,账面洁净得像一件艺术品,往来账目也清楚,从无差错。轮到老板点头了,老板搓搓手掌,有一个新想法在他心里清晰地浮上来。他在濂浦炽肩上拍了拍,说,谈生意去吧。 
  几桩生意谈下来,濂浦炽已经很顺理成章地坐在小掌柜的位子上了。 
  那几年木材生意发展很快,老板在天津又开了一家分行。派谁去似乎都难担大任,最后去的人是濂浦炽。 
  濂浦炽往天津的时间大约是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末期,那时他已经成亲了,估计也有了一儿半女。生活的负重常常会在不知不觉间将男人的野心剌激起来,没办法,得养家糊口,不多看一步多想一着,就对付不过去。生意挺好,货来客去又已经这么熟门熟道,为什么不自己独立门户呢?闯荡了这么多年,经验已经不缺,缺的只是钱了。他回了一趟濂浦老家,找了自己兄弟,又找了岳父,形势摆出来如此这般一说,都同意入股。谁不想挣钱?有钱就好办,“谦记木材商行”几乎同时在天津和福州开业。 
  一直到这时,濂浦炽都还只是埋头做生意,脑子里转的无非是钱。天津与皇城北京相邻,他去过几回,都是为生意上的事去的。望几眼高高的紫禁城、宽宽的护城河,某个瞬间,心里不免浮起赵星、赵昰或者杨淑妃、谢太后。他就感慨了:都说人比人,气死人,而皇与皇比、妃与妃比呢,荣辱何止是天壤之别?不时他会生出几许好奇心,真的很想进去看一看啊,皇家的神秘与庄严,已经在心底盘桓缠绕多少年了,多少年向往不已!赵宋王室流落濂浦时,或许已经狼狈如丧家之犬,可是皇家的头顶总是罩着光环,~代一代令人怀想。 
  机会是突然到来的。 
  在他离开家到福州学艺整整十九年时,八国联军将京城烧杀抢掳得~片狼籍。他正恨得牙齿咬得格格响,不曾想,往西出逃的慈禧太后,回京后惊魂未定,就下旨将被毁的正阳门和颐和园重新修缮。 
  一兴土木,就得有数千数万的银子往里填。这一项工程,被濂浦炽垒到了。颐和园是他挣钱的地方,而正阳门是他捐钱的地方,也就是说,他其实只是从颐和园工程中拿到钱,而重修正阳门,却是他自个儿掏的腰包,总得往里掏几十万两吧?二十世纪初叶的北京,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兵患火灾之后,还战战兢兢地回不过神来,眨眼间却已见挑土抬木的人匆忙起来了。濂浦炽很感谢顺天府尹陈璧。刚刚被任命为估修大臣的陈璧,是福州南通乡人,好歹算个福建老乡。工程谁做不是做呢?不如送个顺水人情给了濂浦炽。 
  做梦一般,濂浦炽终于踏入曾经花团锦簇富丽堂皇的皇家园林了。这个颐和园,早在一一五三年金主完颜亮手中就开始修建了。南边的大宋江山仅剩残垣断壁,高宗赵构猥猥琐琐地捂住自己屁股底下的龙椅,不轻举不妄动。完颜亮当然可以开始自己的享乐生涯了。人家抱残守缺尚且歌舞升平,他为什么不能?然后一二六二年和一二九一年,在一统天下前后,忽必烈兴漕运,将昌平白浮泉和玉泉山水引来,汪洋一片,湖光山色,水波涟漪,模样与格局竟都与临安城的那个西湖相仿。如此看来,它便是赵宋王朝覆灭的观礼台了?便是见证者了?濂浦炽目光上下飘动,时空不免倒转,数百年前的往事历历浮现,悲欣哀喜夹裹一起,气浪般从脚下的土地里腾空而起,直窜脑门。 
  他多么想回到濂浦村跟人说说自己的所见所感,三天三夜都未必说得完啊。但他没时间,也没精力。皇家享用的东西,瞎糊弄得了吗?一板一木,他都得全神贯注、呕心沥血。 
  老家他倒是经常回,来来往往奔波不停。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福建有那么多山,山上有那么多上好的木头,偏偏价格又那么低廉,其中潜藏多少利润啊,山再高也无碍,路再远又何妨。 
  白花花的银子潮水般往他腰包里涌来,他从中随意抓出一把,在濂浦老家盖起一幢占地五百多平方米的大院,屋内的陈设半中半西都精致讲究。他不见得一定要回来住,但气派得修出来。这幢房子离平山阁不过二三十米远,门外有壮观的照壁,门前有高高的台阶,门内有精致的回廊、华丽的披榭、开阔的天井、精美的后花园……下意识里,他是不是暗暗将皇家庭院的风格口味参照了几分?模仿了几许?如果,是的,如果这幢房早建几百年,建在南宋耒年,建在德祜年间,那么杨淑妃他们到来时,必定就不住平山阁,他们会往旁移几步,在此,在他的家驻跸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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