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24章


 
  可惜了,可惜时光隔开了一切。 
  更可惜的是,炽炽自己最终其实也没在屋里住过几天,一九O九年他死了,年仅四十三岁。死前三年,花白银三干两捐到一顶官帽:候补道员,四品。 
  口述十:濂浦炽的几种传说 
  时间:二OO七年三月二日,星期五 
  口述人:林资治,七十岁,福州五中退休物理教师,林浦村人 
  濂浦炽这个人,很少有人知道他具体的情况。以前的人都是这样,妻子儿女放在家里,自己到外面做生意。所以他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怎么做的,谁也不太了解。就是他的后代,包括孙子,都对他不太清楚。这样一来,关于他的传说就很乱,主要是下面几种: 
  一、究竟是怎么死的? 
  前一段有人在《福州晚报》上发表文章,说濂浦炽是吞金自杀的。就是说在修颐和园时,他营私夹带,在来往的商船上挂着黄龙旗,这表明是受皇家差遣送载物资,沿途关卡不能检查,也不必纳税,他就借此夹带私货,发了大财。但后来败露了,慈禧太后叫陈璧审他。怎么办?那些钱是吐出来,还是留给子孙?要命还是要钱?他选择了后者。 
  另一种说法是他那年在北京病死了,什么病不知道,反正是突然间病了,然后一下子就死了。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更大。如果是吞金自杀,那就是畏罪自杀,就是朝廷的罪人。但是他死了以后,棺材运回村里,埋在山上面,最关键的是有皇上赐的神道碑,碑上面还有圣旨牌。这一块神道碑现在还立在我们村口路边,这做不了假,伪造不了,所以就比较可靠。畏罪自杀,还想那么大张旗鼓地把棺材从北京运回来?还能有神道碑?这个道理很简单,你说是不是?这个人反正挺有传奇性的。在清末,他算是福建名声很大的巨商了,挣了那么多钱,可是还没来得及享受,就死了。死的时候那么年轻,所以,有各种各样的猜测议论都很正常。 
  二、他会不会是陈璧的义子? 
  陈壁是福州南通人,这个人很本事,十七岁就中秀才,后来虽然没有再考上进士或者状元,但是官却一直当上去。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金融经济领域任职,算得上是一个了不起的理财专家。一九O七年又做了邮传部尚书,政绩也很突出。 
  顺天府尹是北京的治安与政务的最高行政长官,相当于现在的北京市市长,为正三品。虽然说那时还不是特别大的官,但在北京,它是有着跟御史台、步军统领衙门、九门提督府等衙门几乎相等的权限。而且,顺天府还有承接全国各地诉状的资格,相当于一个小刑部。并且顺天府尹还可以直接上殿面见皇帝,甚至有可能通过皇帝,影响、更改、甚至全面推翻众多衙门的决议。凭着一个职位的力量,能够同时插手众多中央部门的事务。总的说,还是蛮重要的一个官位。陈璧官这么大,也算红人~个了,怎么可能认一个商人做干儿子? 
  而且年纪也不对。濂浦炽是一八六六年出生的,陈璧是一八五二年出生的,两个人的年纪只差十几岁,认干爹义子?这不是不合逻辑吗? 
  濂浦炽为了拿到工程有没可能做了陈璧的功夫?这完全有可能。反正是为了挣钱,濂浦炽到陈璧那里跑跑门路,而陈璧看在福建老乡的份上网开一面,这都正常,扯不到认下义子上面,你说是不是? 
  三、他是什么时候捐建正阳门的? 
  北京正阳门是濂浦炽出钱捐建的,这一点大家都没异议,看法很统一。但他是在什么时候捐的,什么时候建的,说法就不一样。有人说濂浦炽因为修复颐和园发了大财,为了买平安,之后才把挣到的钱拿出一点点来修正阳门。另一种说法是正阳门是与颐和园同时开始修复的。后面这一种讲法我认为更有可能。你看看,当时无论是正阳门还是颐和园,都是不小的工程,肯定很多人都想拿到,谁有钱不想挣呢?濂浦炽看竞争的人这么多,心想要拿到这么大的项目,就得想出一点与众不同的办法,否则怎么取胜?所以就提出自己可以出资修正阳门。这种手法现在不是还经常在用?生意场上都要看各人的本事,濂浦炽头脑好使,他比别人多想一步,这很正常。皇位 
  赵星已经不止一次打算不当这个鸟皇帝了。日子很局促,许多模棱两可的限制令人终日如履薄冰。在同龄者中,他其实一直都算伶牙俐齿的,可是在殿上、在成群结队的成年人中,他却一下子失语,舌头厚得像一块石板,总是沉甸甸的没法将它搬动,所以他闭紧嘴,将唇抿得像密室坚不可摧的两扇大门。 
  一定要将其撬开的话,他只想表达一个观点:饶了我,我不当皇帝! 
  他相信如果真把这话表达出去的话,周围的人必定个个瞪圆双眼。他们会气急败坏地追问:理由呢?什么理由这么做? 
  理由真是多如牛毛,但赵星想好了,他只准备挑选出其中最微小的一点来说:我讨厌脑袋上戴的那个皂纱幞头。 
  幞头的左右脚长尺余,直直地往外支楞着,一旦走动甚至言语说话时,它们就花里胡悄地上下晃动,犹如两只翻飞的翅膀。小时候每次瞧见父亲戴着这东西出现,赵星总是想到蜻蜒,古怪的大蜻蜓。说到底,那两个长长的脚实在没有丝毫用处,却硬是那么虚张声势地往外翘着,以为可以添几许威风。 
  赵星不要威风,也不要皇位。 
  聪颖,早慧,多思,敏锐。这是很多臣子对赵星的评价,却没有人看清他潜伏于骨子深处的叛逆。他们是故意忽略了? 
  皇帝并不是人人可当,当政者的智慧从来可以像空气一样渗透到世事万物之中的。时势可以造英雄,而英雄同样也可以造时势。赵宋王室庸人当政的时间太久了,确实需要一位经天纬地之才横空出世。赵星是这样的人吗?他想,他不是,尽管他偶尔也希望自己是。出自文武大臣口中的那些溢美之词,他知道其实不过是一种鼓励,鼓励他,也相互鼓励。 
  那天上午他想逃过早朝,不管怎么说,总该试一试不是?所以他赖在床上,不穿官服,也不戴幞头,他说,我头疼。他把手扶住下巴,呲牙咧嘴努力将脸部肌肉东拉西扯了一阵,进一步补充道:疼得脑袋快裂了。 
  但他没有得逞,母亲用一种极其恼怒的眼神瞪着他,他刚想撒个娇,两腋就一紧,两个太监已经架住他的双臂,不由分说就往殿上拖去。这是上朝还是入狱?他扭动屁股,挣扎几下.幞头的两脚果真就滑稽地随着剧烈摆动。让它摆,索性摆断了那才好哩!但很快他还是发现这么做毫无意义,只好安静下来。 
  帘后母亲已经坐定,廷内臣子已经站好。皇上驾到!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妈的皇上!去他妈的皇上!赵星心里暗暗骂道。 
  有一个久远的故事他隐约是知道的:太祖赵匡胤的死,死得有些蹊跷。那夜宫中既有玉斧凿地的嚓嚓声,又有交杯碰盏的嘎嘎声。刚刚年满五十岁的赵匡胤与其弟赵匡义在烛光之中开怀对饮,饮至半夜,匡义离去,匡胤死去。“斧声烛影”,这个成语即来自这诡秘的一夜。弟弟是为了皇位而将哥哥毒死的吧?没有定论。谁敢有呢?匡义一接替暴死的兄长坐上龙椅,天下就哑然了,深究已经多余。该死的皇位,就是这个该死的皇位。别人那么不择手段削尖脑袋去争去夺,如今却成了挥之不去的烫手山芋。 
  赵昰往下扫一眼,皱皱鼻子,咽下一口水,提醒自己忍住。漫长的一天才刚刚开始,要熬的时间还有很长。总之得熬住。不知身后木然端坐的母亲究竟怎么想的,又怎么忍心让他呆在这张不伦不类的龙椅上受这个罪。真的太没意思了,每天到这里无非听大臣争来辩去。多奇怪,国势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帝国的下一步还不知将迈往何处,这些自诩国家栋梁、中兴良才的家伙,为什么还不停地脸红脖子粗地为权为利寸步不让? 
  还没争够吗?三百多年来,所谓文治煌煌,满朝柔弱文臣在嘴皮子上却从来气势汹汹地刺刀见红,单一个庆历党争,就争得头破血流,结果两败俱伤。“宋人议论未定,而兵已渡河”,这个说法没有道理吗?还不足以引以为鉴吗?国难当头,连他这样的无知少年都懂得该到了精诚团结、齐心协力的时候,那些大人为什么仍旧猪头猪脑地懵懂? 
  比如杨亮节,杨亮节是他的国舅。国舅当权不是没有先例,如果能耐齐天,如果这是太平盛世,杨亮节自可以万人之上地大包大揽独享大权。可是如今行不行呢?不行了。兵权在张世杰手中,满朝惟有他还曾出生入死地与元军真刀真枪大战几场过,而且有战功,而且有胜绩,而且他自己又那么志得意满。排兵布阵之事,就由着他去吧,国舅你又何必跟他争长论短势不两立? 
  比如陈宜中。陈宜中是最熟悉的朝廷大臣了,父亲赵禥在世时,就见到他的身影,然后弟弟赵显即位,还是他跑前跑后。他跑出什么结果?国势江河日下,王室一泻千里。都已经这样了,心本来早该虚得没有半丝底气,噤若寒蝉、声若虫鸣才是,怎料他竟还是大着嗓门,跟陆秀夫、文天祥这样那样较劲个没完没了。 
  赵昰不解的东西太多了,大人的世界如此复杂险恶,他总是想不明白也绕不过去,那怎么办呢?他想逃。他一使性子,一摘幞头,那些还争得脸红耳赤的人霎时一愣神,然后倒是立竿见影马上团结起来,他们只有在这时候才会达成共识,才会~起大惊失色地扑地叩求:使不得呀万万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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