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长谈

第20章


汉代本已称诗赋为“文”,而以“文辞”
或“文章”称记言、记事之作。骈体原也是些记言、记事之作,这时候却被提出
一部分来,与诗赋并列在“文”的尊称之下,真是“附庸蔚为大国”了。
    这时有两种新文体的发展。一是佛典的翻译,一是群经义疏。佛典翻译从前
不是太直,便是太华;太直的不好懂,太华的简直是魏、晋人讲老、庄之学的文
字,不见新义。这些译笔都不能作到“达”的地步。东晋时候,后秦主姚兴聘龟
滋僧鸠摩罗什为国师,主持译事。他兼通华语及西域语,所译诸书,一面曲从华
语,一面不失本旨。他的译笔可也不完全华化,往往有“天然西域之语趣”(22)
;他介绍的的“西域之语趣”是华语所能容纳的,所以觉得“天然”。新文体这
样成立在他的手里。但他的翻译虽能“达”,却还不能尽“信”;他对原文是不
太忠实的。到了唐代的玄奘,更求精确,才能“信”、“达”兼尽,集佛典翻译
的大成。这种新文体一面增扩了国语的词汇,也增扩了国语的句式。词汇的增扩,
影响最大而易见,如现在口语里还用着的“因果”、“忏悔”、“刹那”等词,
便都是佛典的译语。句式的增扩,直接的影响比较小些,但像文言里常用的“所
以者何”、“何以故”等也都是佛典的译语。另一面,这种文体是“组织的,解
剖的”(23)。这直接影响了佛教徒的注疏和“科分”之学(24)。间接影响了
一般解经和讲学的人。
    演释古人的话的有“故”、“解”、“传”、“注”等。用故事来说明或补
充原文,叫作“故”。演释原来辞意,叫作“解”。但后来解释字句,也叫做
“故”或“解”的各种意义。如《春秋左氏传》补充故事,兼阐明《春秋》辞意。
《公羊传》、《穀梁传》只阐明《春秋》辞意——用的是问答式的记言。《易传
》推演卦爻辞的意旨,也是铺排的记言。《诗毛氏传》解释字句,并给每篇诗作
小序,阐明辞意。“注”原只解释字句,但后来也有推演辞意、补充故事的。用
故事来说明或补充原文,以及一般的解释辞意、大抵明白易晓。《春秋》三传和
《诗毛氏传》阐明辞意,地是断章取义,甚至断句取义,所以支离破碎,无中生
有。注字句的本不该有大出入,但因对于辞意的见解不同,却取字义,也有各别
的标准。注辞意的出入更大。像王弼注《周易》,实在是发挥老、庄的哲学象注
《庄子》,更是藉了《庄子》发挥他自己的哲学。南北朝人作群经“义疏”,一
面便是王弼等人的影响,一面也是翻译文体的间接影响。这称为“义疏”之学。
    汉、晋人作群经的注,注文简括,时代久了,有些便不容易通晓。南北朝人
给这些注作解释,也是补充材料,或推演辞意。“义疏”便是这个。无论补充或
推演,都得先解剖文义;这种解剖必然的比注文解剖经文更精细一层。这种精细
的克制不算是破坏的解剖,似乎是佛典翻译的影响。就中推演辞意的有些也只发
挥老、庄之学,虽然也是无中生有,却能自成片段,便比汉人的支离破碎进步。
这是王弼等人的衣钵,也是魏、晋以来哲学发展的表现。这是又一种新文体的分
化。到了唐修《五经正义》,削去玄谈,力求切实,只以疏明注义为重。解剖字
句的工夫,至此而极详。宋人所谓“注疏”的文体,便成立在这时代。后来清代
的精详的考证文,就是从这里变化出来的。
    不过佛典只是佛典,义疏只是义疏,当时没有人将这些当作“文”的。“文”
只用来称“沈思翰藻”的作品。但“觉思翰藻”的“文”渐渐有人嫌“浮”“艳”
了。“浮”是不直说,不简截说的意思。“艳”正是隋代李谔《上文帝书》中所
指斥的:“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那时北周的苏
绰是首先提倡复古的人,李谔等纷纷响应。但是他们都没有找到路子,死板的模
仿古人到底是行不通的。唐初,陈子昂提倡改革文体,和者尚少。到了中叶,才
有一班人“宪章六艺,能探古人述作之旨”(25)。而元结,独孤及、梁肃最著。
他们作文,主于教化,力避排偶,辞取朴拙。但教化的观念,广科学家难以动众,
而关于文体,他们不曾积极宣扬,因此未成宗派。开宗派的是韩愈。
    韩愈,邓州南阳(今河南南阳人)。唐宪宗时,他作刑部侍郎,因谏迎佛骨
被贬;后来官至吏部侍郎,所以称为韩吏部。他很称赞陈子昂、元结复古的功劳,
又曾请教过梁肃,独孤及。他的脾气很坏。但提携后进,最是热肠。当时人不愿
为师,以避标榜之名;他却不在乎,大收其弟子。他可不愿作章句师,他说师是
“传道,授业,解惑”的(26)。他实是以文辞为教的创始者。他所谓“传道”,
便是传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的道;所谓“解惑”,便是排
斥佛、老。他是以继承孟子自命的;他排佛、老,正和孔子距杨墨一样。当时佛、
老的势力极大,人孔子公然排斥,而且因此触犯了皇帝(27)。这自然足以惊动
一世。他并没有传了什么新的道,却指示了道统,给宋儒开了先路。他的重要贡
献,还在他所提倡的“古文”上。
    他说他作文取法《尚书》、《春秋》、《左传》、《周易》、《诗经》以及
《庄子》、《楚辞》、《史记》、扬雄、司马相如等。《文先》所不收的经、子、
史,他都排进“文”里去。这是一个大改革、大解放。他这样建立起文统来。但
他并不死板的复古,而以变古为复古。他说:“惟古于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
贼”(28),又说:“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29);人阳在创造新语。
他力求以散行的句子换去排偶的句子。句逗总弄得参参差差的。但他有他的标准,
那就是“气”。他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30):“气”就
是然的语气,也就是自然的音节。他还不能跳出那定体“雅言”的圈子而采用当
时的白话;但有意的将白话的自然音节引到言语时去,他是第一个人。在这一点
上,所谓“古文”也是不“古”的;不过他提出“语气流畅”(气盛)这个标准,
却给后进指点了一条明路。他的弟子本就不少,再加上私塾的,都往这条路上走,
文体于是乎大变。这实在是新体的“古文”,宋代又称为“散文”——算成立在
他的手里。
    柳宗元与韩愈,宋代并称,他们是好朋友。柳作文取法《书》、《诗》、《
礼》、《春秋》、《易》,以及《穀梁》、《孟》、《荀》、《庄》、《老》、
《国语》、《离骚》、《史记》,也将经、子史排在“文”里,和韩的文统大同
小异。但他不敢为师,“摧陷廓清”的劳绩,比韩差得多。他的学问见解,却在
韩之上,并不墨守儒言。他的文深幽精洁,最工游记:他创造了描写景物的新语。
韩愈的门下有难、易两派。爱易派主张新而不失自然,李翱是代表;受难派主张
新就不妨奇怪,皇甫湜是代表。当是爱难派的流传盛些。他们矫枉过正,语艰意
奥,扭曲了自然的语气,自然的音节,僻涩诡异,不易读诵。所以唐末宋初,骈
体文又回光反照了一下。雕琢的骈体文和僻涩的古文先后盘踞着宋初的文坛。直
到欧阳修出来,才又回到韩愈与李翱,走上平正通达的古文路。
    韩愈抗颜为人师而提倡古文,形势比较难;欧阳修居高位而提倡古文,形势
比较容易,明代所称唐宋八大家(31),韩、柳之外,六家都是宋人。欧阳修为
首,以下是曾巩、王安石、苏洵和他的儿子苏轼、苏辙。曾巩、苏轼是欧阳修的
门生,别的三个也都是他提拔的。他真是当时文坛的盟主。韩愈虽然开了宗派,
却不曾有意立宗派,欧、苏是有意的立宗派。他们虽也提倡道,但只促进了并且
扩大了古文的发展。欧文主自然。他所作纡徐曲折,而能条达疏畅,无艰难劳苦
之态;最以言情见长,评者说是从《史记》脱化而出。曾学问有根柢,他的文确
实而谨严;王是政治家,所作以精悍胜人。三苏长于议论,得力于《战国策》、
《孟子》;而苏轼才气纵横,并得力于《庄子》他说他的文“随物赋形”,“常
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32);又说他意到笔随,无不尽之处(33)。
这真是自然的极致了。他的文、学的人最多。南宋有“苏文熟,秀才足”的俗谚
(34),可见影响之大。
    欧、苏以后,古文成了正宗。辞赋虽还算在古文里头,可是从辞赋出来的骈
体却只拿来作应用文了。骈体声调铿锵,便于宣读,又可铺陈词藻不着边际,便
于酬酢,作应用文是很相宜的。所以流传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死去。但中间却经
过了散文化。自从唐代中叶的陆贽开始。他的奏议切实恳挚,绝不浮夸,而且明
白晓畅,用笔如舌。唐末骈体的应用文专称“四六”,却更趋雕琢;宋初还是如
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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