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狐之劫

第47章


明代永乐大帝敕建的忠烈祠大功牌坊,历经五百年风风雨雨仍然保存得十分完好。上题有一联语为“八百义士峙雄峰,靖逆抗贼,煌煌功绩垂千古;一介书生起草莽,保境安民,赫赫英名满神州”。这就是他殷国鹏引以为傲的祖先。经过大功牌坊,他有点步履沉重,他想他独自一人走在这古村小巷的青石板地上,品味着历史的壮烈和苍凉,现在那八百义士冢已成了一片废墟,仅剩一块石碑记载着那个年代的壮烈。晚风吹过,荒冢内绿光莹莹,蒿草娑娑。他想到了《红楼梦》中那首着名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事就是这样无情,生活就是这样无意义,他陡生出许许多多世道的苍凉感来,他想到了即将辞世的老父亲。他已看到了远处竹篱巴围着的祖屋,虽是深夜,窗口还亮着灯。
  堂屋中明亮的灯光下,一群同宗的妇女正在用手中的针线赶制着父亲的寿衣和孝服。屋角紊乱地堆着用竹篾编制的蝈蝈笼,那是妈妈的作品。他迈进屋时,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女人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这位西装革履的城里人,有人小声说:“蝈蝈回来了吧?”他矜持地点点头。姐从屋里迎出来。里屋爹躺在床上,脑袋用被褥枕得高高的,身上覆盖着一床毛毯。瘦脱了形的脸,色泽苍白透着青黑,两眼微闭着,嘴大张着,喘着气,已进入弥留状态。娘坐在爹的身边,低着头就着灯光一针一线地做着一双大大的圆口布鞋,他知道这是给爹穿的寿鞋,是送爹上路的。姐对他说:“爹已经几天粒米未进了,看来拖不过今晚,他口中还有一口气就是为了等着看到你。怎么星星和孩子没来?”他说:“星星报社忙,请不了假,我也是临时请了假回来的。”姐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眼泡有点发肿皮肤有点发黯,她好几天未休息了。姐大声对爹说:“爹,是蝈蝈回来了,是蝈蝈回来看你了。”爹微微睁开了双眼,先是眯成一条缝,忽然那暗淡无光的眼珠竟转动了一下,眼睛竟然睁开了,最后定定地看着他,眼珠竟放出光来。嘴巴微微张了张,什么声音也未吐出来。“爹,是我,我是国鹏,是蝈蝈,我来看你来了。”爹的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看,顷刻一泓深浊的眼泪流出了眼眶挂在塌陷的两腮边。他接过姐姐递过来的牛奶杯,用棉签蘸着牛奶递进爹那牙齿脱落的口腔:“爸,你要吃,吃了,就有力气,病就会好。”他像念儿歌那样哄着爹,将那一点一滴奶粉冲泡的牛奶液体送入爹的口中。他知道,这是无济于事的。爹又进入了弥留状态,闭上了双眼,任他如何呼唤,这双曾经明澈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他掀开薄薄的毛毯,爹的手脚都肿得很厉害,皮肤发亮,仿佛要撑破皮肤似的,他哭了。他一声一声呼唤道:“爸,你不能去呀,你不能去呀!”他握住了爹的手。那手仿佛还是有知觉的,似乎是拼着最后一点气力紧紧握住他的手。不一会儿这骨节粗大,肿胀的手,慢慢变凉,变得没有力气。爹的头一歪,一股牛奶液从嘴中流出,爹去了。姐姐再试试他的鼻息,爹已断了气。这时围在爹身旁的一屋子人大声嚎哭,殷家的哭声在空旷沉寂的古村落传得很远。这时有左右邻居前来看望。他为爹擦洗身子时,爹那浮肿的身体毛孔不停地淌着水。他一边用水擦洗爹的身体,一边流着眼泪嘴巴里喃喃地说:“不孝儿殷国鹏,对不起你老人家呀,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爹你是深明大义的,你不会责怪儿子的。”他觉得他这样呼唤着,能够减轻一点自己不孝的罪责。
  他和姐为爹冷却的身子换上崭新的衣裤,那是一身爹穿惯的深蓝色中山装,娘为爹穿上新的鞋袜。他悄悄将姐叫到了一旁说:“泉泉,我马上还得赶回去,这一万五千元钱,给爹治丧用。”姐姐殷国泉用诧异的目光看他,那眼神中仿佛满含着忧怨说:“你就这么忙,不等明儿爹入土就回去?”“我有一个重要文件要赶出来,省里等着要呢。”姐不敢责骂他,只说:“你这个人呀,怎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明天天亮了村里人会怎么说我们家。”这时娘从里屋出来了:“蝈蝈,你有大事要办,你先走,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回来看上你爹一眼,你爹就安心了,你好好干,为我老殷家争光,你走吧,走吧!娘不怪你,这儿有娘和你姐撑着呢。”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为自己有这样深明大义的母亲而感动,他双泪长流着说:“儿谨遵母训,一定努力自勉,绝不为俺老殷家丢脸,你放心,一定会好好干的,为爹和娘争气。”最后这一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的。说完他对着母亲和爹的遗体叩了三个响头,咬着牙站了起来,含泪向娘和姐姐挥挥手。他独自一人默然地来,又默默地离开了这个有着悠久古老的历史、淳厚的文化底蕴、然而又十分封闭落后的小山村。望着纱帽峰上的三块官帽似的石头,他想到了陆游的诗句:“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他是不博功名绝不返乡了。家的影子在他的身后慢慢消逝,这是个温馨的摇篮,是哺育他成长的母腹,而走出了母腹,他就要成为顶天立地独闯天涯的伟男子,而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最高境界就是“学而优则仕”。他毅然决然地告别了母亲,向着停在村外老樟树下的那辆奥迪车走去,这辆车象征着的其实是他的前程,就像是明清官员的绿呢大轿。
  山野起风了,“沙沙、沙沙……”的树叶摇曳着,微风吹落了几滴秋雨,天恐怕要变。他想,是天公在为父亲的去世而哭泣,一个本本分分,在乡村学校奉献了一辈子的老人,老天有情在为他的辞世而落泪,这是天意。
  他强忍着悲痛,叫醒了仍在车内沉睡的天如。
  天如揉揉眼问道:“老人家走了?”
  他道:“走了。”
  “这么快,你就办完了事。”
  “办完了,我们往回赶吧。”
  “蝈蝈,我真佩服你,你的心真硬。”黑暗中他看到天如意味深长地笑了。
  他淡淡地道:“人死不能复生,家里这么多人,会把丧事办好的,一切形式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对逝去的亲人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我就不摆那个样了,还是化悲痛为力量吧。”他钻进了小车。在车中他摘掉了袖子上的黑纱塞进了裤子口袋中,他觉得对人最好的奠念是事业上的成功,爹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奥迪车绝尘而去。
  雷声阵阵滚过天空,要下大雨了。风儿吹起一阵阵树的涛声。车灯驱散路上的黑暗,可以清晰地看到从天而降的雨丝,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向前开进。天如加大了油门,在空旷而颠簸的山路上加速行驶。他知道他们必须赶在大雨前冲出这段山路而进入国道,否则他们将被陷在泥泞的小路中难以自拔,他将很难如期赶回省城。好在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子夜,在这个偏僻的山区,行人和车辆很少,只有筑路的工棚中还依稀亮着灯光。天如小心地驾驶着奥迪车避开红灯的警示,向国道开去。小雨刚刚打湿路面,泥块还未化成泥浆,否则他们将在泽国中艰难地跋涉。天如驾驶的奥迪车像一匹撒开四蹄翻飞的野马冲出了弯弯的盘山小路,终于驶上国道。总算平安无事,他可以松一口气,闭上眼睛歇歇了。他为天如点上一支烟。在接近E市去省城的高速公路上,一阵闪电撕裂了漆黑的天空,豆大的雨滴伴着强势的狂风倾盆而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变成“呼呼拉拉”的暴雨,拍打着公路。顷刻间前方视线开始模糊。灯柱光线照射出的仅是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前方十几米远的景物变得雾蒙蒙的。天如打开雨刮器。雨刮器有规则地摇摆着刮出一片弧形,奥迪车放慢了速度。
  他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下意识地嘱咐天如:“雨天开慢点,别出事。”天如仍是精神抖擞地说:“你睡你的,我刚才迷糊了一觉,已铆足了劲,正好练练雨中行车的技术。”天如又开始不停地超车,不停地加速。显然对自己的驾车技术非常的自信。
  他一觉醒来,车子已出了省城的高速公路口,进入了城郊。雨势已减弱,他抬腕看了看表是凌晨四点十五分。车速放慢了,刚才大雨中的一阵狂奔仿佛耗尽了体力,必须缓缓劲。公路两侧的白杨和村庄仍然沐浴在一片秋天的雨幕中,天如打了一个哈欠,轻松地说:“我的车技如何?用了不到四个小时我们已回到了省城,肯定误不了老板的事。”天如开始自吹自擂。他提醒道:“你还是小心点好,你如果累了就歇一会儿,睡一小觉再开。”“没事,回到家再睡吧。”天如说完又打了一个哈欠。他点上一支烟递给天如,天如低头叼烟,美美地吸了一口,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个人影在他们眼前一晃。他下意识地大叫:“小心,有人。”只听“哐当”、“哗啦”两声,奥迪车前窗玻璃已被猛烈撞出的物体击撞得粉碎。跳起的小玻璃碴打在他们的脸上,脸上生疼生疼的,开始流血,车窗被击穿一个大大的窟窿。天如猛踩刹车,那活物在车头上滚了几下,被甩到了路边上。车子向前滑行了几米,停了下来。是一个打着雨伞,赶早市的农妇。农妇已倒在血泊中,手中的一篮子鸡蛋滚了一地,红的血浆白的脑浆黄的蛋黄搅在一起,现场惨不忍睹。一把撑开的油纸伞滚落在一边。他试着用手摸了摸农妇的鼻息,已没了气。天如当即呆愣在那儿,脸色惨白,一时不知所措。他沮丧地说:“人已死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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