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梦成城

第37章


不敢去想答案,此时的秦暮苔,只是想控制自己,不要转头。
不要转头,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
事已至此,那些将明未明的情感,就让它随着这秋天的风,漫漫离去吧……
直到万籁俱寂,冷风冻住了握紧的拳头,秦暮苔才终于能回过头。
那人离去的地方,一颗星辰冷冷垂着,银霜漫地。
这一夜,霜梦成城。
一座思念的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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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暮苔躺了下去,躺在这漫天遍野的银霜里,那些星星一颗一颗爬上天际,只不过每一颗看来都冰冷无比。
恍恍惚惚阖上眼,似梦而非梦,却不知为何,一直想到另一个夜晚,夏夜的青草香缠绕在鼻端,那个时候,有多愉快。
仿佛这样,就可以忘记,那绝裂的眼神,和,终于没有望见的背影。
这个草原太大太大,足以埋葬所有的苦乐哀伤,却原来,连自己的整个灵魂都可以埋葬……
直过了许久,又听到马蹄声响起。秦暮苔真愿可以一直这样睡下去,偏偏还是睁开了眼。
因为,那是朝露的声音。
果然是朝露困惑的脸,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大哥,不知为何竟不能发一言。
大哥身周的哀伤太明显,只不过一夜,秦暮苔仿佛是另一个人般,就连眼神也只留在远远的云端了。
秦暮苔起了身:“怎么了?”
“斛律大哥让我来找你,他说你伤未好,早点休息不要感了风寒……”朝露有些讪讪,真奇怪,之前的斛律大哥也是如此,神态怎么看怎么奇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向沉稳的两个人同时变了样?朝露看着大哥的表情,却怎么也不敢问出口,只是为着大哥那份莫名的凌厉而感到伤痛。
秦暮苔怔怔坐着,原以为已经冻僵了的心居然一绞。
既然一切已成定局,你又何必再作这关心之态呢?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秦暮苔眼中又是平静无波,拍了拍身边的地,朝朝露说道:“你也下来坐会儿吧。”
朝露犹豫片刻,终于也下了马,坐到兄长身旁。
秦暮苔又躺了下来,朝露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未再劝阻,脱下了外袍给兄长盖上后,自己也躺了下去。
结果,劝人回去的人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了。昨夜那一原的晚霜早已化为露水,无迹可寻。朝露揉着眼睛,才看到兄长一人独坐在十余步开外,神色怔怔,竟有几分凄然。
一时之间,朝露作声不得。
秦暮苔见他醒了,振作了神色,淡淡道:“我们走吧。”
朝露慢了半拍才应道“哦”,刚想牵马走时,却听到兄长说道:“不是这个方向,我们回中原。”
朝露大奇,张嘴欲问,见了兄长的眼神,却再也不敢开口。
兄弟连心,秦暮苔再淡然,也骗不了朝露的眼睛。
朝露再不多问,只点头上马。
行到午时,两人终于消受不了,要寻处游牧民休息。
毕竟决定仓促,他们即未准备水,也未准备粮食。秦暮苔这时才明白自己一时气怒,却累了朝露。歉意看向弟弟,弟弟却只摆手,不以为意。
好不容易看到了一处牧民的炊烟,行将过去,却见那十余户牧民神情惊惶,竟欲搬走。秦暮苔大奇,赶马而去,远远地对着更加害怕的牧民叫道:“我们是迷路的人,不是强盗也不是匪徒,请问能不能讨一杯水喝?”
这样一说,牧民的惊恐之色才稍减。
等入了牧民的帐篷,一个看来是首领的汉子说道:“我们原道是中原来的官兵,刚才才那么害怕,实在是不好意思。”
秦暮苔一愣,旁边的弟弟早已经开口问道:“怎么?你们见过中原的官兵么?”
“是啊,昨天晚上见到的。我们这里最大的部族漠城已经被剿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对付我们。”那大汉满脸的忧色。
咣铛,水碗落地。朝露回头,就看到秦暮苔的眼睛,那里面是不可置信、惊疑、恐惧……还有无限的悲伤。
再也无心回乡,秦暮苔再度踏上了回漠城的路。朝露也不多问,只随着兄长一路疾赶。
等到快近漠城时,已经是傍晚时分。那远远的血色夕阳之下,漠城竟已是一片废墟,墟上偶有青烟,那也是焚城未灭的死亡之火。
秦暮苔未进漠城,竟已痴了傻了,再不敢进半步。
直过了许久,到朝露一脸担心地想要劝大哥莫太担心时,秦暮苔才陡然打马前行。
不可能!
那人昨夜尚在自己身边,为什么只一夕就风云变色?
愈近漠城,心愈沉到底点,待秦暮苔看到漠城开外还有几人的身影,来不及细想,他便赶了上去。
一照面,两方都是一惊。
秦暮苔见到那几人之中有一人竟是燕阳,下意识的一勒马缰,进退不得。
然而这一次,燕阳的身边不是赤绫。
他心中惊疑不定,却见燕阳朝自己举起了剑,神色冷厉,却是从未见过的严肃。
而与燕阳一行的诸人也是一脸戒备,其中只有一人,神色悠哉。
秦暮苔这才看到那人,原本,那人本该是他第一眼看到的。
那是一个面容俊秀的削瘦男子,略带了几分病容,可眉眼之间,仿佛凡人生死尽已在他掌握。
男人正朝秦暮苔似笑非笑,朝燕阳招了招手,燕阳小步上前,低声说了几句。削瘦男子又看了秦暮苔几眼,随手玩弄着右手上的碧玉戒指。过了一会儿,挥了挥手,那群人原先的剑拔弩张便顿时如冰雪销融了。
秦暮苔心念电转,一切仿佛已经明白,但是一切都令人不敢相信。见燕阳恭谨地退下,他还只愣愣站着。
那一行人也不理会他们二人,只遥遥看着已成废墟的漠城。削瘦男子一脸的淡定,仿佛面对的是春水秋月,而不是一城人的生死嚎哭。
突有人快马而来,秦暮苔只见远远的有个将士状男人骑马而来,未近身便下马,伏在地上大声说:“皇上,已找到六百三十七人的尸首,尚余三人未能寻获。”
秦暮苔身体颤抖,果然如同自己的猜想。
他慢慢地,朝这个幕后最后的推手,伏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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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尚在惊疑不定,见到大哥伏身,这才慌乱跪了下去。
秦暮苔垂低了脸,听那人的声音缓缓响起:“那斛律芮呢?有否寻获?”
“正在辩认,尚需片刻。”
秦暮苔的心一抖,却不知道是该喜或者忧。
那来报的将士又打马而去,秦暮苔伏在地上,闭上了眼。
只听得耳边又是皇帝的声音:“秦暮苔,起来吧。”
秦暮苔百感交集,最终哑着喉咙说道:“草民冲撞了圣驾,求皇上恕罪。”
“我们只不过是私访,原就没让人清道,何来冲撞之说。你们且起吧。”传说中的皇帝言络淡淡道。
秦暮苔终于起身,口中只觉得一阵血腥,那是跪下时自己咬破的。
秦朝露还是一脸的疑惑,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言络看向秦暮苔,打量了许久淡笑道:“早听闻朝晴暮雨的秦家公子一表人才,今日得见,果然是人中俊杰。”
秦暮苔不知该如何作答,最后只垂手答道:“草民一介莽夫,能达天听,惶恐惶恐。”
那燕阳已经退步下去,离言络有两步开外,见其神色,依然对秦暮苔二人戒备谨慎。秦暮苔想到以前诸事,许多曾经疑虑的事情终于连成一线。
原来如此。
早知道自己是他人局中之棋,可这悲哀从不像这一刻这么深。
或许所有的人,都是面前之人的棋子罢了。
言络的声音又再响起:“我听闻你曾与漠地的斛律芮义结金兰,为何见到刚才之事,竟一点反应也没有?”
秦暮苔心中一恸:为什么设了局的人,总是把所有人当成是傻瓜呢?
可是,依然要回答:“草民已知斛律芮曾诛方兴百姓,既然燕阳燕大侠在此,想必皇上也已经得知此事,屠城想必是为此。”
话才刚落,言络身边就有人跳了出来:“大胆,你一介武夫怎敢……”后面尚未说完,便被言络挥退。想必是秦暮苔“屠城”二字用得实在大逆不道。
那言络却似不以为意,大笑了起来:“果然未看错你,秦暮苔,你总算是个聪明人。”
秦暮苔苦笑:是否正是如此,你越是得意?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出于你的算计。如今想来,方兴诸人之所以流落北疆,起因便是因为就近的官吏不肯收留。可这流民关系国家民生,又有哪个官胆敢不留?
从那时起,流民便已经成为言络的算计了吧。先是以此挑起北疆诸势力的明争暗斗,然后果如言络所愿,屠杀渐起。
此刻想来,即使当时斛律芮不操了那把屠刀,只怕面前这个一国之主也会命人下手,一切的一切,只为了嫁祸北疆最大的几股势力。
好一个皇帝,好一个言络,不用出手,只要最后闲闲收手,便已是人家的家破人亡,城之将倾。
斛律芮啊斛律芮,你可知,从头到尾,你也不过是人家局中之棋,你可知自那灾民踏上北疆之土,便是你将亡之日?
秦暮苔努力压抑着自己,不要大笑出声。
这个世界已经疯狂,如果自己懵懵懂懂,那该多好?
言络的笑声又起:“此刻是在外面,一切便宜行事,秦暮苔你也不必如此多礼。我一直羡慕你们江湖儿女的任侠,所以不必畏惧惊恐,你便当我也不过是个寻常人便是。”
秦暮苔闭了闭眼,终于答道:“是。”
忍不住回头看向漠城。那夕阳已将逝,那个曾经的城池也已死。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寂静,甚至听不到犬吠之声。
秦暮苔眼前一黑,第一次直面一个可能:原来强大如斛律芮者,也会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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