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梦成城

第40章


秦暮苔却只是跪着,低下他的头颅:“草民只请皇上开恩,成全草民这一点点心愿。”
怎么也没有想到,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冲动,居然真会护他?
明明,说要放手的人,不是自己么?
却为何,宁可拼了性命,还要护他?
门忽然开了,冷风吹了进来,室内的烛火暗了。那些星光还没来得及照进来,便已经被挡在了门外。
秦暮苔陡然转过头,却见一名大汉杵在门口。
言络手边的书掉了下来。
那人虽不言语,却连未曾见过他的言络也能猜到他是谁。
大汉一身夜行的衣裳,或许之前是想要行刺那个屠了他城的祸首,而如今,却只能愣愣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个人,一言也不能发。
那么高傲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跪在这个地方,这样的哀求?
又为了什么,要为自己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如此的哀求?
过得半天,他才能嘶哑吐出:“为什么……”
秦暮苔转头未去看他,只淡淡说道:“我只求一心无愧,你若还有心,还记着焚朱他们,便好好活下去吧。漠城已亡,你要护卫的一切他们都曾拼死要护卫过你。不要让他们再失望了。”
斛律芮手一软,差点拿不住手中的兵器。那人孤傲地背对着他,有多少决绝。而自己,永远都不能再站到他的面前。
不是早已经知道么?当时那个选择便将他推到了自己的反面。即使能瞒住一时,也不能瞒一世。以秦暮苔的性子,又怎么会再与他朝夕相对?
可是啊可是,他宁可秦暮苔恨他到底,也不要他,抛弃尊严,跪到这君王的面前,为的,却只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屋内一室的寂寥,谁也分不清,是恨让这里变得那么寂寞,亦或者是为了爱。
两人的眼前忽地亮了,却是那言络重又点燃了烛火。言络注视了他们许久,才又哈哈大笑:“有趣有趣,若我无料错,这位便是斛律芮了。你们所谓的情义真是件奇怪的东西。明明这斛律芮一直隐瞒于你,你却还如此待他。你若甘心,我便成全。好,你之前所要求的我必会答应。只不过斛律芮,你此生不得再用现在的名字,不得再入北疆。你若做不到,我便取了秦暮苔的性命。如何?你愿不愿意?”
秦暮苔的心中升上一丝悲哀:此刻的言络,又在试探着人心,设着他的棋局。
更悲哀的或许是自己,因为此刻的自己,完全不知道斛律芮将如何作答。
或许自己是能猜到的,却不敢承认。
斛律芮的心中,把北疆诸人放在首位。那样的人,又怎么会忍气吞声流浪于异乡呢?
果然到最后,自己始终是被所谓命运捉弄的那一个啊。
想要保全的人和事,永远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中。
不知哪来的风,再度吹熄了烛火。在室内黑暗的那一刹那,秦暮苔能看清言络眼中清晰的玩味眼神。可是他自始至终都不敢回头,去看一眼那个人。
那些远来的风沙已经拂面,斛律芮的声音轻轻响起:“从这一季开始,北疆的风沙便要来了。你若能待久些,就会看到那奇景。”
“可惜,我绝不会待到那一刻了。”秦暮苔望着远远的沉静的草原,淡淡道。
斛律芮沉默着,眼前的人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
此刻的他突生了一个希望,真希望两个人可以一直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在这一天星芒之下,走在这无尽草原之上。
短短的数月内,这样的经历便有数次。然而那时的自己一直以为,这样的时光以后也会有。却不想,只短短几天,所有的一切便化为了虚空。
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秦暮苔淡然地转过身,将手中牵的马儿交与他:“我便送到这里了。你的路向来是由你自己行去的,此后只怕也不会再见了。你……一路顺风。”
斛律芮默然牵过马儿,怔怔看着那人。
秦暮苔背身过去,竟再不看他。
星光之下,秦暮苔衣袂飘飘,竟似欲飘摇而去的飞絮。
那是斛律芮曾在江南见到的景色,那漫天飞扬的轻絮随风而舞,半点也不由人心。原以为可以牢牢握在掌间,却只不过是自己一心痴念。
当一切都已无转圜的余地,自己还待如何呢?
斛律芮轻轻笑了笑,上马,扬鞭。
那一天星芒之下,他驰骋而去。
此去,便是天涯。
自始至终,他都不敢回头,生怕背后那人早已经转身而去,再也不愿回头看他一眼。
所以,他始终不知,那一天的星芒底下,曾经有一双眼睛目送过他。
但是,知又如何,不知,又待如何?
杜老头自从年前便开始长吁短叹: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眼看着三月初,天光将晴,本来是一年将醒之时,若是往年,这茶摊从早到晚都已经忙个不停,可轮到今年,天刚亮起身一直在茶摊蹲到正午也做不成生意开不了张。
隔壁的穆大娘子运气好,人家年轻貌美,早早给城里的张大药房做了填房,也不用出来营生。可他杜老头就没这个福气有人生养,生意再难做总还得做啊……
正在哀声叹气间,马蹄声传到耳边,杜老头眼前一亮,只见不远处来了一匹青花骢,马上一名大汉看来魁梧,一顶斗笠遮了面,看不清啥样。本来还高兴着生意上门的杜老头一下子苦了脸,还没来得及多想,那大汉已经下马而来,把马儿栓在一侧矮树上便冲着茶摊而来。
杜老头心中又是喜又是怕,想了想,还是跑上去殷勤问道:“客倌用些啥?”
那大汉也不多声响,没拿下那斗笠,沉沉静静地要了一碗茶便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杜老头乐了:还好还好,这还是个不找事的主儿。这就好了。
刚奉上茶,却听到大汉沉沉的声音:“这位老人家,怎么我刚进门之时就见你一脸不虞,似乎不欢迎我啊。”
杜老头的笑脸再度变得苦哈哈:才说这是位不找事的主儿,怎么转眼间就变了个人?看起来那么凶悍……想不到我老汉也有走眼的时分……
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见那大汉把提了马鞭的一只手慢慢放到桌上,把杜老头唬了一跳,连忙说道:“客倌息怒……这还不是朝廷发的那张禁武令么?我瞅着您就应该是江湖上的大侠,老头我胆小怕事……这才……哈哈哈哈,客倌您别见怪,乡下人见不得世面……”斗笠始终隔绝了他的视线,根本看不到大汉的表情。越是这样,杜老头越是心惊。
然后大汉终于放掉了皮鞭。杜老头心头一块大石方才落地,这才省得身上早已经起了一层冷汗。
肚里腹诽着“这帮子江湖人就该禁武”,面上还是笑呵呵:“那客倌,我就先去忙活啦?”
“等等。”大汉的一句话再度让杜老头心中七上八下,只得继续陪笑。
“我问你,你们晏城那户姓秦的人家……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杜老头心道“莫非真的是今天出门忘了烧香才碰到瘟神?”,开始装傻:“客倌你说啥呀?这晏城上下少不得也有几百户姓秦的,您说的是哪家?小老汉我见识浅陋,平时也不关心……”
“别装傻了,我说的是那最有名的一户。你若再装傻,我便拼着那禁武令,也要把你这棚子拆成白地。”大汉似乎在冷笑,让杜老头好生抖了一回。
这一次的杜老头是再也不敢装了,只能老老实实答道:“这……其实我老头也不清楚啦。好像自从去年秋天秦家大当年秦暮苔获罪入狱后,秦家便散尽了家财,一家老小早就搬出了晏城,也不知道现今定居在何方了。”
杜老头一边回答,一边看着大汉的手。眼瞅着那大汉又握紧了马鞭,手上青筋直冒,杜老头心底一个劲儿念着佛:这准是与秦家有过交情的江湖人士……拜托,再恨再怒也别发作到咱老汉身上哪……
也不知道是不是念佛真的管用,过了一会儿,大汉哼了一声,在桌上掷下一物后径直而去。杜老头这才软软扶住桌子,也根本不敢把大汉送出门。仔细一看,四方桌上是一枚铜钱,可惜已经弯了。
杜老头心底唯一剩下一个念头:今晚上一定得回去烧香。
秦朝露回到家时,只见妹妹夜秋在门口张望,他一愣,猛然注意到不远处大树下站着一个人,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秦朝露猛地咬紧了牙关,把迎上来的夜秋吓了一大跳。
夜秋怯生生扯着二哥的袖子:“二哥怎么了?那人你认得么?我刚想问你那人是谁,都在门口站了一下午了。”
秦朝露粗声粗气答道:“不必理会,那人无关紧要。”
夜秋歪头看他:“可他之前曾问过我大哥现今关在哪里……”说到那个“关”字时,夜秋的声音小了许多。
秦朝露一把抓住妹妹:“你告诉他了?”
夜秋吓得差点哭起来:“我……我哪敢啊……我没告诉呢。就想着等你回来……”
朝露心中这时才升上悔意,自从去年那个秋天以来,原先弟妹们那点活泼的脾气全被磨没了。妹妹们的性子变得尤其明显,就像被惊破胆了的雏鸟,已经不敢向巢外张望……
想到这里,秦朝露心中一阵疼痛,缓下声音说道:“我只是怕你们又不知轻重上了恶人的当,走吧走吧,进去吧。”
把妹妹送进门时,秦朝露关上了门。关门那一刹那,还能看到那个人抬头望他。
那眼里是什么神情,朝露一点也分不清。
他咬了咬牙:自始至终,他都未能明白兄长和这人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是……若不是那人,兄长又怎么会下狱呢?
秦暮苔,那么高傲的一个人,竟是以里通外贼之名而被收押……
叫人怎么不恨呢?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尤其早,雪下得也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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