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

第29章


,再划一圆圈。有的仅仅是加盖一公章,不作任何解释。尔后贴上邮票又重新寄回来……这些材料经过千里之行,经过一个个办公桌,一个个邮递员的手,最后都一一经公社签收,在公社秘书的办公室里靠墙堆放着。老姑父去公社开会时,公社许秘书曾指着他身后的那面墙说:老蔡,你看看,一面墙,都是那个“流窜犯”的材料。老姑父还在厕所里见过几页,那也许是许秘书一时找不到手纸,匆忙间撕了两页,擦屁股用。
  甚至于在无梁村,也没人再提梁五方的名字了,人们几乎是把他给淡忘了。一年又一年,偶尔说到他的时候,人们的口吻是一再省略的。原来还叫他五方,或是用较亲近的口气叫他:方。现如今人们一提到他,只取中间一个字:五。人们会用淡淡的、略含贬意的、有几分滑稽的儿化音说:五儿,又窜出去了。
  你知道么,那捆人的绳子也不仅仅是绳子。那时候,在人们心里,这就是“作奸犯科”的标志,或者说是生活中的“另类”,是让人鄙视的“坏分子”。当一个人一次又一次被人用绳子捆着押回来时,人们看他的眼光也就变了。
  再后来,当他一走过小桥,人们就说:五儿回来了。
  一九七五年,梁五方他娘去世时,他仍在上访的路上……家里人等了他三天,实在等不及就葬了。早些时候,五方他娘也曾苦苦地劝过他,说:儿呀,认了吧?胳膊扭不过大腿,咱认了吧?可他不听劝。现在,他娘死了,他也没能见上一面。
  可是,突然有一天,村里人在他娘的坟前发现了一包荷叶包着的肉煎包,还有燃过的三支烟的烟蒂儿,这时人们才知道,他回来过。偷偷的。
  后来,随着形势的不断变化,当人们再把他送回来的时候,就不再捆了,只是几个人押着他,把他送回村里。可他仍旧象捆着似的,显得很滑稽:他走路两只胳膊紧贴着身子,头往前探,动作僵硬,身子佝偻,脖子梗着,往前一窜一窜地走,就象根本没有手一样……在小桥上,村里人一看见他就笑了。
  他也笑。嘴咧着,那笑竟有些贫。
  人们说:五儿,回来了。
  他叽叽眼,说:回来了。
  人们说:还去么?
  他回头看看,蛮不在乎地说:去。去。
  人们说:五儿,吃上北京烤鸭了?
  他说:眼吃。眼吃。
  那时候,老姑父和他,常常蹲在大队部门口谈心。老姑父递上烟、递上水,苦口婆心地说:五,你是爷,你是祖宗,咱别再去了吧?你说,那北京能是咱去的地方么?去一趟让人捆一回,你脸上好看?再说了,这人世间,谁还不受点委屈?
  梁五方说:老蔡,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我是为了啥。上头咋也得给个“政策”呀?他要是给我个“政策”,我就不去了。
  老姑父说:现在不讲成份了,你还要啥“政策”?
  他说:还没给我平反呢。照你这么说,我这些年白跑了?
  老姑父说:那不就一张纸么?
  他说:那可不是一张纸,那是“政策”。你得给我落实政策。
  最后,老姑父甚至哀求他说:五儿,我也干不了几天了,我服了你了。你说咋落实,咱就咋落实,你别再出去了。
  他狡黠地一笑,说:你说了不算。
  老姑父说:你怎么成“滚刀肉”了?
  他说:我就是“滚刀肉”。
  这一年,又快到国庆节的时候了,一到国庆临近,就为了这么一个“流窜犯”,一个县的官员都心惊肉跳!县委书记亲自把电话打到了镇上,要求“严防死守”,千万不能让这个“流窜犯”再到北京去了。那时公社已改成了镇,镇上曹书记又打电话把老姑父骂了一顿,说你给我盯紧点,连放屁的时候都要跟着……尔后曹书记仍不放心,亲自派人把无梁村的干部和梁五方一起“请”到镇上,在镇政府的食堂里摆了一桌酒菜,现场办公。待梁五方酒足饭饱,曹书记说:五儿,还跑不跑了?
  梁五方说:不跑,不跑了。有烟么,吸一棵。
  老曹吓唬他说:五儿,可不能再去北京了。你要再去,我整死你!
  他说:不跑。你放心,不跑。
  这时,老曹给他点上一支烟,语气缓下来,说:五儿,你那事,该解决解决,最后还是咱这儿解决,你说是不是?
  他说:是。我听你的。
  老曹说:你那富农的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么?现在成份取消了,不讲成份了,你还闹啥闹?
  他说:还没给我平反呢?
  老曹说:成份都取消了,又没给你戴帽子,平啥反?好,平反,我现在就给你平反。这行了吧?
  他说:我那三间瓦房呢?我的自行车呢?……
  老曹说:房子,房子的事么?这个,这个……好,给你解决。老蔡,他的房子呢?退给他。
  老姑父很为难,说:现在地分了。那房子多少年了,漏雨,都快坍了……
  老曹一挥手,说:退给他,回去就退。至于,漏雨么,修修。镇上给点补助,这总行了吧?我再说一遍,你可不能再去北京了!
  他说: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可是,当天晚上,他又跑了。
  国庆节那天,国家信访局一个电话打到省里,省里又打到县里,县里打到镇上……一级级的,都愤怒无比:那个“流窜犯”又跑北京上访去了!该解决的问题,为什么不解决?!老曹气坏了,站在镇政府院里卡着腰大骂老姑父:蔡国寅你个王八蛋,我撤你的职!
  据说,就为这个“流窜犯”,临近退休的老曹被当众免职了。县里下了决心,派干部专门到北京国家信访局门口去堵他,同时派人四下去找……可是,北京太大了,一直忙活到大年三十,人们才在长城上找到了他。那时,他正坐在八达岭的一个垛口处看风景呢。
  夕阳西下,风哨着,一个年轻的副镇长看见他就哭了,说:你,你可真……祸害人哪!
  他说:我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怎么了?不能来?
  那副镇长说:爷,你真是爷,咱回去吧。
  他说:等等,我还没吃饭呢。
  那副镇长说:走,先吃饭。先吃饭。
  他说:有酒么?二锅头就行,小二两的。
  那副镇长说:放心,弄,给你弄。说着,两人架着他的胳膊,搀着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下走,生怕他再跑了。
  这一年,他整五十岁。
  梁五方的问题是在他五十五岁这一年得到“彻底解决”的。
  这时候,他已经在这条上访的路上走了三十三年,走成了一个弯腰驼背的小老头了。他一脸的苍桑,背着一个铺盖卷,见人就低头、鞠躬,尔后规规矩矩地往地上一蹲……不管谁看到他都会顿生怜悯之心。据说,县里一个新任女书记看见他竟然掉了泪,说:老人家,你放心吧,我一定给你解决。彻底解决。
  这个分管信访的女书记姓林,名叫林岚。她调来不久,就看了一大批上诉材料,其中就有梁五方的……梳着剪发头的女书记,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她说话是算数的。这一年的秋天,她亲自带人到无梁村现场办公,解决梁五方的问题来了。
  女书记领着县、乡、村三级干部站在无梁村的场院里,让人当众宣布了对他的平反决定(其实他已无“反”可平),推到一切不实之词云云……尔后,又带人来到了梁五方曾经被没收的那所瓦屋前。
  如今,乡下人也都盖了新房。周围一栋一栋的全都是二层、三层的贴了瓷片的楼房,独有他这所破瓦屋夹在一片楼房中间,显得那么破旧、逼仄、凄凉。这所三间的小瓦屋早年曾经当过生产队的仓房,如今已坍了一半,风刮雨蚀,院子里荒草萋萋,一片破败……看了让人心酸。女书记站在院子里,看着梁上的蜘蛛网,良久,说:王书记,这房子已经不能住人了。你说,怎么办?你要是不能解决,我来解决。
  镇上的王书记赶忙说:放心吧,镇上解决,马上解决。
  女书记说:好,我给你十天时间,够么?
  镇上的王书记说:够。十天之内,完不成任务,你撤我职。
  女书记说:那好。尔后转过头,对梁五方说:老人家,房子重新给你盖,照原样盖。你满意么?
  梁五方嘴里嘟哝着,喏喏地说:那啥,还有自行车、缝纫机啥的……
  不等女书记回话,镇上王书记马上说:一并解决,乡里一并解决。
  这时候,女书记又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梁五方,说:老人家,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这是我个人的一点意思,收下吧。
  于是,县、乡两级干部也都纷纷掏出钱来,三十五十,一百二百的,一共凑了一千五,全都给了梁五方……
  女书记临走时,又反复交待村里,要照顾好老人的生活,村干部们也都满口答应下来。尔后,女书记问:老人家,这样处理,你还满意吧?
  梁五方塌蒙着眼,说:满意。满意。
  可是,当女书记离开村子时,县信访局长悄悄地走到书记的车前,小声说:林书记,这人可是个“滚刀肉”,你再给镇上交待交待,我怕万一……
  女书记说:滚刀肉?不会吧?要相信群众。
  县信访局长喏喏地,不再说什么了。
  听老姑父说,这一次,梁五方的确在村里安安生生地住了几天。等房子原样盖好后,村里人轮番来看他,有的说:五,听说你这回补了不少钱?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