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

第38章


  骆驼说:兄弟,你又错了。是,这方子哪个厂都有……问题是,咱们“厚朴堂”有了“国药批准文号”,有条码号……咱们可以立即投产!你想,全国十三亿人口,咱们切一块,哪怕是切一小块,那会是多少?你瓜想都不敢想!这就是“资本”的力量!
  再往下,骆驼的“领袖意识”又冒出来了。骆驼说:兄弟,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派你来么?你这人沉着,冷静,干事执着。我说一千二百万,你就死盯着一千二百万……你比我耐性好。你可以磨,泡,熬……我来都不行。我这人太急躁,谈着谈着,我就会疯。我一疯,一个亿都拿不下来。兄弟呀,可以说,你为咱“厚朴堂”的立了大功!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当时我很迷茫。我知道,在对大势的把握上,在“钱途”的问题上,骆驼的判断都是正确的。我虽然不想承认,可我们的确是为钱而来的……可是,在一些具体问题的处理上,我跟骆驼又有了分歧。
  到了最后,骆驼开始求我了。骆驼说:兄弟呀,我知道你苦了半年多,你就快要熬不下去了。那就再忍忍,再苦几个月吧。你放心,厂子的事不让你管,我找一懂行的来管这个厂子,我再砸他一千万,所有的设备全换成进口的,要一流的包装、一流的药品质量……你呢,就给我负责包装上市。你要啥我给你啥,我给你找最好的会计师、精算师……骆驼举起一只手:哥哥拜托了!
  骆驼话里有话。这个厂,如果不能包装上市,那就前功尽弃,是一个大包袱!如果真能包装上市了,那就会财源滚滚……到了这时候,我知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痛点。
  ……是关于“那个人”的。我为他惋惜。
  最早,当骆驼跟我谈起他的时候,没有说名字,他说的就是“那个人”。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是我的老乡,竟还是一个镇的。他是范村人,老家离我们无梁村只有十七里地。此人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成了一个乡间的“传说”。是我们农家子弟的楷模。那时候,村里人说:听说范村一个娃子,真争气呀,保送到美国去了!
  这娃子,说的就是他了。
  据说,他是由一个寡妇女人带大的。小时候,他家里很穷。但此人极聪明,发愤读书,学习成绩极好。大学毕业后,他是公派到美国去的。他在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读的是农学,研究大豆和玉米,三年就获得了农学博士学位。更为可贵的是,他同时又兼修了经济学,因一篇经济学论文轰动美国,毕业的时候成了双博士。
  此人可以说是“白璧无瑕”,是用放大镜都找不到缺点的一个人。他回国后,逐渐受到了官方的重视,先是在一农科所当副所长,一年后成了科技厅的副厅长,后来又直接提拔为分管经济的副省长。
  “那个人”,在当了副省长之后,口碑也极好。他不吸烟,不喝酒,去农村的时候,夏天里还习惯戴一草帽,后来报纸上宣传他的时候,称他为“戴草帽的省长”。每次下基层,临走时,他都会让司机把后备箱打开,看看是否送了东西。如果有的话,他一定要人家拿回去。这已成了他的惯例。他的母亲,就是那个寡妇女人,是个明大理的人。她执意地不到城里来住……而且,在她的儿子当了副省长之后,她把村里所有的亲戚召集在一起,说:狗剩儿(他的小名)当了省长了,他不是为咱村里人当的,是为国家当的。我不找他。你们谁也不要去找他……这个寡妇女人说到做到,没让儿子给她办过一件事情。
  你说,这样清廉的一个人,一个端方的人,你怎么打倒他呢?你用什么办法可以打倒他呢?
  我记得,最初的时候,是因为一粒纽扣,袖口上的。
  “那个人”,他是留美的。在公开的场合,他已习惯穿西装,打领带。他身上常穿的那套西装,是在美国读博士的时候买的(据说,还是他前妻给他买的。后来两人分手了。那女人留在了美国。),质地很好。也许是偏爱,已有些年份了,他还常穿。他袖口上的那粒纽扣很特别,是锚形的,整体上很配。他左边袖口上的纽扣还在;只是右边袖口上的纽扣掉了……就是这粒纽扣,引起了骆驼的注意。
  那时候,“厚朴堂药业公司”改制后的上市报告已送到了省里,急待批复。火都上了房了,却一直批不下来。骆驼急的嗷嗷叫,一再说:砸,砸死,要不惜代价!可是,就象是通竹杆一样,骆驼亲自出马,一节一节地通……可通到了“那个人”这里,却再也通不动了。据说,那份报告一直在他的办公桌上放着,却没有批复。
  那天晚上,我跟骆驼又吵了一架。在电话里,骆驼说:……这是个死结。必是解开它!
  我说:怎么解?帐已做了,你也知道,假帐。据说,他是留美的经济学博士,你唬不住他……
  骆驼说:吊吊灰,生死攸关,你怎么老替别人说话?
  我说:你说过,协调归你。我告诉你,他不收礼。
  骆驼急了,恨恨地,又想骂娘,说:你瓜脑壳……?!可他还是忍住了,说:好吧,我想办法。
  说实话,对“那个人”,从内心里说,我是佩服的。我不知道骆驼还有什么办法……
  然而,五天后,小乔从香港那边飞过来了。这个小乔,长得并不好看,黑黑瘦瘦的,眼大,颧骨高,一付寡相。但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名牌,看上去很……性感。小乔与卫丽丽有很明显的不同,卫丽丽眼里有很多水气;小乔的眼里却是火,或者说是冷焰,看人的时候,甚至有一点点斜视,很锐利,那里边燃烧着欲望的火苗。她是以“骆驼特使”的身份出现的。她说话的口吻竟然比骆驼还“骆驼”,气指颐使,她竟然打电话指使我去省城的机场迎接她(我也是看骆驼的面子)……等她下了飞机,见了面,握手的时候,她那染了黑指甲的手指仅仅是碰了我一下,马上就缩回去了,凉凉的。
  等上了车,她打开一个精制的密码手提箱,从里边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透明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粒纽扣。她两个指头捏着,娇滴滴地说:吴总,我这次专程来,就为这个。
  我说:就为一粒扣子?
  小乔说:yes(是的)。
  我说:值得么?
  小乔说:Be worthy of(值得)。
  我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了。
  小乔举着手里的扣子,说:吴总,你知道这粒扣子值多少钱么?
  我用嘲讽的语气说:不会是金子做的吧?
  小乔说:比金子做的还贵,价值一万美元。
  我吃惊地望着她,说:不会吧?
  小乔说:主要是贵在了机票上。这是我专程去美国买回来的……polo——美国名牌西装:拉尔夫. 劳伦。
  为一粒扣子,跑一趟美国,这也太烧包了?!另外,我对小乔也很反感,学了几句洋词儿,不时地夹着用,就象羊群里冷不丁窜出了一只骚狐狸,或者说象是汉语里夹一洋屁,事事儿的,实在让人讨厌。
  接下去,小乔说:吴总,国栋说了,您只管做好上市的文件,把所有的文件、表格都一并准备好……协调的事,由我来做。
  说到骆驼的时候,她的口吻很亲昵,甚到有点轻佻。我知道,她这是暗示我,她跟骆驼的关系不一般……
  当天晚上,当我把小乔安置到宾馆住下后,我即刻跟骆驼通了电话。在电话里,我有些失控,我说:……你怎么找了个这样的女人?
  骆驼有些迟疑,说:怎、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说:这女人,这小乔,太轻佻。你什么眼光?不怎么样。
  骆驼还是有保留。骆驼说:兄弟,你……不会是吃哥哥的醋吧?哥哥,不就这点事么。这样,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她要试试……就让她试试。她要不行,你放心,我让她滚蛋。这行吧?
  接着,骆驼又说:其实,你不了解她。小乔不是花瓶,小乔在服装上还是很有研究的。她是北京服装学院毕业的,可以做个很好的生活顾问……
  我沉默。也只有沉默。
  说实话,那时候,我不相信一粒扣子可以打倒一个人……可是,我错了。一粒扣子虽然不能打倒一个人,可一粒扣子足可以撬开一条缝隙。试想,行程万里,去给你配一扣子,诚可动天哪!秋天的时候,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人”,我的老乡。这时候,他仍然穿着那套旧西装,可他袖口上的扣子很醒目,是齐全的。
  我不知道小乔是怎么具体操作的(?)……我只知道,四个月后,到了冬天的时候,我们“厚朴堂”的上市报告报到北京去了。
  此后,有一天,卫丽丽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接了电话后……我大吃一惊!
  再后,又过了四年。四年后,“那个人”被“双规”了……我听说,我这个老乡,他进监狱后,说了一句话,这话锥心。他说:……又回到中学时代了。
  现在,报上已登出来了。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名字,他叫:范家福。小名:狗剩儿。
  坦白地说,我是造过假的。
  我清楚,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容易美化自己。现在骆驼已经不在了……我也不想再美化自己,我的确是造过假的。
  其实,当时我们都疯了。在很多事情上,我们并没有差别。我也仅仅是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发出了一些疑问,但整个事情的轨迹,并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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