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

第39章


所以,对于骆驼的死,我也是负有责任的。
  “厚朴堂”包装上市的过程,是十分复杂的……那一段日子,比在股市时套着还要难受。现在想来,仍叫人不寒而栗。
  不是我一个人造假,是一帮人在造假。骆驼给我调集了一班精英,一个个都是大学毕业,都是学经济的,都有各种各样的“资格证”……我跟他们整整讨论了一天,才弄明白企业上市的各种必备条件。当时我就炸了!就现有的条件来看,“厚朴堂”要想上市,那几乎是把骆驼穿在针眼里,是开国际玩笑,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当天晚上,我即刻跟骆驼通了电话。我说:你是爷。你是祖宗。你是天神!你就是刀架在脖子上,这事我也干不了!我没法干!这简直是……?!
  骆驼赶忙安抚我说:兄弟,你别急。冷静。你最大的优点是冷静……
  我连珠炮地发泄说:这不是空手套白狼。这是无中生有!就是诸葛亮再世,它也得有个空城吧?这,这,这简直是……“杜秋月”!
  我向骆驼发出了要求停止的信号……我说了我们两人定下的暗语。我认为这很荒唐。我要求立即停下来!
  骆驼很冷,骆驼的声音象冰块。他说:你等着吧。我马上飞过去。
  第二天傍晚时分,骆驼到了。骆驼现在已是县里的座上宾,是县长亲自去机场接的。酒后,县里特意组织了一场舞会,找了很多漂亮小姑娘陪他跳舞……可这一次,骆驼没有跳。骆驼指派那些筹备上市的“精英们”跳舞去了。单单把我留了下来。
  在县政府招待所的一个豪华套间里,我跟他脸对脸坐着……没想到,骆驼上来就给我了个下马威。骆驼说:兄弟,要分道扬镳么?
  我望着他,这一年多,骆驼变化太大了。刚才,他脱西装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西装内衬上绣着他的名字(是拼音。这也许是小乔的杰作?)。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西装是在香港订制的,特别昂贵,是国内那些高级别的“商务人士”跟英国人学的作派。
  我说:好啊。你说,你说吧。
  骆驼看我语调冷下来了。他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尔后,他背过身去,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回过头来,说:兄弟,你囊我吧!你在我心上插十二把刀,把我囊死算球子!囊,你撒沙个啥呢?拿刀来,你囊!……说着,他突然下泪了,眼里涌满了泪水。
  我心里一热,说:话都是你说的。你是董事长,你让我滚蛋。我就滚蛋!你那点猫尿,也吓不住我。女娃气气的……
  骆驼说:你瓜才女娃气气的……说着,骆驼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呀,割头换颈的兄弟耶!我怎么舍得呀?就是我滚犊子,也舍不得你……兄弟,是你让我作难呢!
  我抬起头,说:别。你别作难。你想怎么着,你说。
  骆驼甩着袖子,驼着个腰,就象是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狮子。他在屋子里的沙发前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尔后,他停下来,再一次压住火气,手往下按着,说:冷静。你冷静,我也冷静。咱俩都坐下来,坐下慢慢说。
  我觉得,骆驼是要跟我摊牌了。就直了直身子,说:好。你说吧。
  骆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后又徐徐地吐出来……他在沙发上重新坐下来,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着。他一连吸了三支烟……等他吸完了烟,才说:兄弟,你知道,美国股市有200年的历史,人家的规则是一年一年建立起来的,是非常完备的……咱们才几年?十年不到。“标尺”太高了!咱够不着呀。
  我看着他,仍然是哭笑不得……
  骆驼说:兄弟,咱不是非要造假,是不得不造。“标尺”是美国人定的。西方的。人家是老师,咱是学生……你听我说完。标尺太高了,咱们跳三跳也够不着。你说怎么办?
  我忍不住说:…那就把“标尺”定低一点。为什么非要跟美国人学呢?
  骆驼立时就兴奋了。骆驼说:对。你说的对。为什么要跟美国人学?咱们自己为什么不能定一个“标尺”?问题是,人家捏着咱的头皮子呢。你要上市,你要融资,你要国际化……就必是得按人家的规则办事。你不是说,咱们从来也没用过这样的统计方法,也从未使用过这样的表格。什么狗屁表格?一栏一栏的,看得人眼花,耶,他就非要你这样填……这是国际上统用的标准。这叫跟国际结轨。尺度不一样,这“轨”就接不上。你要把标准降下来,人家就不给你认证!你说……?
  我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骆驼说:就是这样一个标尺。我们接不上……你说咋办?兄弟,如果只是我一人造假。你可以吐我一脸子唾沫,扭头就走。我不拦你。问题是,所有上市的企业,都必须过这一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骆驼又说:摊开了说吧,虽说是造假,这其实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咱们要老老实实地、认认真真地“造”……每一个表格、每一个数字、都要造的严丝合缝,挑不出一顶点儿毛病。要跟真的一样。
  我说:再真也是假的。标尺够不着,我们可以慢慢完善,可以通过努力争取……
  骆驼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时间,谁给我们时间呢?丧失了时间,也就等于丧失了机会。等你完善了,达到标准的那一天,也就时过境迁,黄瓜菜都凉了!热屁都闻不着。你没看,全国,无论哪个行业……不都在抢抓机遇么?你没看墙上的大标语,到处都贴着:“抢抓机遇”,“时间就是生命”,突出的是一个“抢”!
  我说:问题是,只要在一个地方,一个问题上,默许“造假”。那么,全国人民就会跟着学,往下……不堪设想。
  骆驼嘲讽说:你瓜也不是国务院总理。你没看各种文件上都写着:“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是啥意思?……况且,咱也管不了别的,咱就管好这一个“厚朴堂”。只要咱们往真处走,假的会变成真的。兄弟,“厚朴堂”是咱们的立身安命之处,咱一定要办好。咱们踏踏实实地干。咱们这是跟国际结轨,咱们亦步亦趋地跟人家学,把企业办好,就是真的。我这一罐热血摔上,必是真的!
  骆驼苦口婆心,循循善诱,骆驼说得唾沫都干了……到了凌晨一点,我发现,我又着了他的道了。骆驼再一次把我说服了。是的,我们没有标尺。或者说,我们的标尺太低,跟人家接不上……这是事实。我们有那么大的一块空白,我们跳三跳也够不着线……我们也只好按人家的标尺做。这就以为着,我们不得不填上这段“空白”。骆驼甚至说:我们是在向西方霸权挑战!
  第二天,骆驼把所有的“精英”召集在一起,再一次重申了他的与国际接轨的“空白理论”……骆驼说:如果有那位不同意,可以走,现在就走,我和吴总不拦……愿意留下来的。除了应得的报酬外,股份上市后,每人可以获得百分之……零点一的股份。那就以为着,十年后,假如股价值500个亿,那每人就是5000万!
  很明显,这是一个“诱”。谁都知道,股份制改造完成后,药厂能不能如期上市,还不一定呢。就是真能如愿地上市了,它能值500亿么?……可是,这些“精英们”全都留下来了,谁也没有走。报酬是一方面,那“诱”说不定也起作用。我看着他们,他们都还年轻……钱,真是有杀伤力的。
  客观地说,我们都想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做人,包括骆驼。可我们已经掉在了灰堆里……无论怎样扑腾,都弄不干净了。
  临走时,骆驼对我说:必是要上市。就是头拱地,也要上市!不然的话……等骆驼拉开车门,他又回过头来,说:兄弟,你放心。协调的事,就交给小乔……接下去,他嘴里嘟哝着,看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很关紧地话。尔后,就上车走了。
  骆驼说:看来,咱们得“养”……一两个官了。
  我一直觉得,这话不象是骆驼说的。
  那只纽扣,到底能起什么作用呢?
  后来,当我跟骆驼再次谈到范家福的时候,骆驼说:……没有缺点就是他最大的缺点。这说明,他太在乎“羽毛”。骆驼说:一个过于爱惜“羽毛”的人,往往是最有可能……
  他说:“羽毛”,你懂么?
  其实,让我震惊的,并不是那粒纽扣,而是卫丽丽的一个电话。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厚朴堂上市的过程中……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卫丽丽的一个电话。卫丽丽在电话里说:吴老师,您,能不能劝劝他?……我说:怎么了?卫丽丽急切地说:老骆他……我看是疯了。我是管财务的,他让我管财务。可他……没有通过我。也不通过董事会,私自下令调出去一千二百万。这不是小数目啊?!…我吃了一惊,问:调哪儿去了?卫丽丽说:不清楚。我是查帐时才发现的…前一段,他说他在布局。他到处布局,他说上头搞的“战略配售新股政策”是一个大好机会,他到处拆借资金收购原始股,借壳上市……这些吧,总还有论证。可他私下里调这一千二百万,是没有经过论证的。我也不知道他调到哪里去了。现在帐上已经没有钱了!……我说:你查过银行的帐户么?卫丽丽说:查了。是一个很陌生的帐户。我说:你问过骆驼么?卫丽丽说:问了。他说,这件事,你不要过问。卫丽丽焦急地说:吴老师,我只是替他担心。我怕他出问题。
  卫丽丽是个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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