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

第45章


  客观地说,骆驼身上有很多迷人的地方。就在我打算跟骆驼分手的时候,我对他仍然怀着一份敬意。骆驼最大的长处,是他的口才。他具有超常的说服人的能力。他脸上染着很质朴的高粱红,是高原阳光照射出来的那种自然红,黧黑里透红,给人以天然的信赖和诚恳。他燃烧的时候,眉头一皱一皱的,眼里放出一种慑人的光芒,必定要把你同时燃着,不把你点燃他是不会罢休的。每每,他坐在那里,望着你的眼睛,就像是要把心掏给你似的。他可以滔滔不绝地给你讲两个小时,甚至三个小时、四个小时……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一定程度的渲染,极富煽动性,且有理有据,不由你不信。
  现在,卫丽丽又怀孕了。卫丽丽很坚决地要把孩子生下来。一个女人,一旦下了决心,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三天前,卫丽丽突然跟骆驼分居了。一个离骆驼最近的人,却以生孩子为理由,悄悄地离开了他……这就更加重了我的担忧。
  所以,根据种种原因,我决定辞职。
  那天傍晚,回到深圳后,我跟骆驼再次上了深圳国贸大夏的四十九层,面对面坐在了旋转餐厅的雅座上。喝了—会儿酒,当我跟骆驼摊牌的时候,骆驼最初没接我的话头,他说:还是深圳好。我喜欢这个地方。
  是啊,深圳是个新兴的移民城市。走在大街上,谁也不认识谁,没有背景,没有渊源,没有猜测……是一个让人情绪放松、心灵自由的地方。我也说:是好。
  骆驼说:哪里是家?有钱有女人的地方就是家。
  而后,我们四目相对,默默地坐着……
  沉默了—会儿,骆驼说:兄弟,非要辞职么?
  骆驼说:你要真想回到过去,执意要当一个苦孩子,我也不拦你。
  骆驼说,现在咱们已经倒不回去了。如果退一步,咱们就会重新成为穷光蛋。这还不说,咱还会欠下一屁股的债,一生一世都还不完的债……你说怎么办?
  骆驼说,我把底都亮给你了。必是要上市,不上市没有活路。咱也不过是养一两个替咱说话的人……我听你的,适可而止。你怕了?
  我说:骆哥,人走得远了,就回不去了。
  骆驼说:你放心,会回来的。必是回来。厚朴堂只要一上市,一盘棋就活了……到时候,你说,咱挣钱干什么?骆驼说着说着又激动了。他说:兄弟呀,我手里要是有十个亿,我会拿出五个亿,给我们西部山区的父老乡亲,每家每户修一个水窖。我手里要是有一百个亿,我会豁出来,拿出五十个亿,修一个大水库,让西部的乡亲们祖祖辈辈都不缺水吃。我要是有五百个亿,我就炸开喜马拉雅山口……骆驼说到这里时,又一次泪流满面。
  我看着骆驼,骆驼的激情又一次打动了我。我差一点又要臣服了。我对骆驼一直都是相信的。我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可是,近年来,他的野心太大了,他身上逐渐释放出来一种让我恐惧的、说不清的东西。我想,假如钱到了一定的级数,可以买通一个县、一个省的时候……又该是什么结果?不敢想。
  最后,骆驼看我去意已决,说:兄弟,你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说:骆哥,我跟你不一样,我身后有人。
  骆驼很诧异,说:啥意思?
  我说: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我身后有眼。
  骆驼很警觉,说:吊吊灰,你到底想干啥?
  我和骆驼分手,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他身上藏着一把“刀”。我所说的这把“刀”,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刀。那是他在银行里租的一个保险箱。这个保险箱里装着“双峰公司”一些交易上的秘密。我想,我们是患难弟兄啊。纵然是对我,骆驼仍还保留着一丝警惕……我说:也不干什么,先读点书,休整一下。
  骆驼说:那好。职位还给你留着,你随时可以回来。股份先不动,还是你的,等上市之后再说。另外,我特聘你为本公司的高级顾问,终身的。兄弟……保重。
  我们毕竟是共过难的兄弟,骆驼还是仁义的。不知不觉,我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说:好。你也保重。
  骆驼说:别女娃气气的。记住,二十四小时开机,我随时给你打电话。
  卫丽丽真是个好女人。
  我要说,像卫丽丽这样的女子,是很难遇的。
  只有她和骆驼知道,我就要离开深圳了。
  临行的那天早上,我听见了敲门声,很有礼貌的那种。当我开了门,见门口站着一个“服务生”(“服务生”的说法是从香港那边传过来的)。服务生手里推着一辆行李车,行李车上放着一个包装精美、打有十字绢花的大纸箱。服务生用粤语说:先生,您好,贵姓吴?
  我说:免贵。姓吴。
  接着,他嘟嘟噜噜地说了一串话,我不明白。可我知道,他是要我签收的。于是,我在他拿的收货单上签了字。
  服务生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纸箱子搬进了房间,放在了桌上……这时候,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当时我很诧异,心想,这小伙子是怎么了?可没等我想明白,他已退着身子,很有礼貌地告退了。
  当我一个人站在纸箱前的时候,我才明白,那是花。
  纸箱上贴着一个条子,条子上的字迹娟秀、工整,是卫丽丽的:阿比西尼亚玫瑰。产于“非洲屋脊”埃塞俄比亚。花色:二十五种。花期:六十天。数量:一百朵。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脑海里“轰”的一下,这就是我要找的阿比西尼亚玫瑰!这是当年我答应……梅村的。我一句诳语,日白到非洲去了。它竟然真的是产于非洲的屋脊,产于遥远的埃塞俄比亚……我看了纸箱上贴的航邮标识,大吃一惊:它先是从非洲的埃塞俄比亚,空运到了欧洲的阿姆斯特丹:而后又从荷兰的阿姆斯特丹,空运到亚洲的香港花市……人心都是肉长的呀!这份隋意太重,我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用手摸了摸纸箱,却猛一下又缩回去了。纸箱仍然是凉的。阿比西尼亚玫瑰,是横跨了三大洲,在保持恒温和相对湿度的冷藏箱里空运过来的。我再看纸箱上的条子,字虽是卫丽丽的笔迹,但落款却是:骆国栋。
  记得,跟骆驼告别时,他并未提及玫瑰的事。骆驼一直在忙着借壳上市的诸多事项,他也顾不上……显然,这是卫丽丽办的。卫丽丽永远是站在男人后边的女人。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箱,从里边取出了一朵玫瑰。玫瑰枝凉凉的,花瓣上还沾着一点点露珠儿,一点点儿异国的泥土气息。我把这朵玫瑰插在一个玻璃瓶里,浇了一点水,仔细打量着。只见花瓣儿在空气中慢慢地舒展,一点点的媚。渐渐,就有花香溢出来了,醉人的、幽幽的暗香,就像是醇酒一样。啊,这就是我曾经说过的……阿比西尼亚玫瑰。我甚至很想把这一朵玫瑰花送给卫丽丽,以此来答谢她。可我没有这样做。
  纵然是这个时候,有着身孕的卫丽丽仍然没有忘记要帮衬骆驼……是她替骆驼给我订购了“阿比西尼亚玫瑰”。这是一个好女人的善意。我记下了。
  我看着装在箱子里的玫瑰,来自非洲的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亚玫瑰”……一时百感交集。是啊,坦白地告诉你,我想梅村了。
  梅村是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女人。
  可是,梅村,你在哪里?
  在我的记忆里,梅村仍然是最美丽的。
  梅村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她站在金灿灿的阳光下,身材修长,就像是一株缀满了红樱桃的、鲜艳欲滴的临风玉树……有一段时间,我眼前总是飘动着她的影子,她说:来,让我暖暖你。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么一句话,让我终生都不会忘记。
  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头挨头躺在一起……她说:你摸摸我,摸摸我吧。我靠着梅村,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她那细嫩的、像绸缎一样的皮肤,真好。那时候,我已混乱得不成样子了,只知道:好。这个“好”是从手上传到心里去的。梅村的皮肤,梅村的气味,整个把我淹了。也许是我手热,梅村的皮肤凉凉的,摸上去似象牙一般光滑,或者就像是玉……真好。在我心里,她的两只乳房像灯火一样,一下子就把我烧着了。她就像是一座肉体的火焰,凉凉的火焰,带着波涛汹涌亮光的、液体般的火焰,火焰发出的亮光把我给吞没了。后来,我哭了,满脸都是泪水。她把我搂在她的怀里,头靠着她的饱满的、绵软的、光滑的、混合着奶味和芝兰之香的乳房。她说:别难过。咱们就这样……躺一躺,也很好。那时候,她传达给我的,是一种母意。我自生下来母亲就去世了,我像是第一次躺在母亲的怀抱里。那时候,我真想喊一声:妈。
  说实话,这就是我体验过的、最温暖的怀抱。梅村在我眼里,就像圣母一样。我爱她。却被家乡的—个个“电话”逼着,不得不远离她。
  自分别后,打过一次电话……此后就再也没有梅村的消息了。我也曾试图联系过她,可她一直杳无音信。当然,在那样的日子里,我先是漂在北京,后又漂在上海……终日为生计奔波,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坦白地告诉你,我并不纯粹。在上海那些年,我也曾跟人谈过恋爱,有过短暂的婚史。不说了。
  现在,我终于可以兑现自己的诺言了。我背着这箱玫瑰,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亚玫瑰,就此踏上了寻找梅村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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