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

第46章


我心里清楚,不管结果如何,我一定要找到她。这是—个男人的承诺。
  这一次,我没有坐飞机,我怕来来回回地搬运,伤了我的阿比西尼亚玫瑰。坐在北去的火车上,我打量着每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她们都不是梅村,她们比我心中的梅村差得太远。每每看到穿裙子的女子,我眼前就会浮现出梅村那两条修长的玉腿……偶尔,有那么一两个,或是背影,或是侧影,或是某一个习惯动作,凡有一点点像梅村的,我都会注视很久。
  当然,我也有不好的预感。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一个空头的承诺,不足以让一个女子等这么多年。况且,我也隐隐约约地听说过一些传闻……可是,我仍然期望着,这也许就是男人的自私吧。
  算一算,多少年了?当我回到昔日的学院时,学生宿舍门前的一排杨树已经长成大树了。是的,梅村早已离开这里了。可我寻找梅村的路也只能从这里开始。
  教室依旧,操场前的宿舍依旧,可宿舍里早已换了人了。我遇上的是一些更年轻的脸。现在,当我又一次站在学院的操场上,望着那一排学生宿舍,就见梅村一步步向我走来……这是幻觉。
  关于梅村的第一个消息是魏主任告诉我的。那天傍晚时分,我在学院的操场上见到了系里的魏主任。魏主任是出来散步的,他已经退休了。曾经高大、威严、庄重的魏主任,看上去矮了许多,像个木呆呆的瘦老头。他仍然习惯性地戴着一顶软塌塌的鸭舌帽,额头上布满了皱纹,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他手里举着—个小收音机,一边小碎步走着,一边收听新闻……我站在魏主任的面前,这是个值得尊敬的好老头。当年,他曾一再劝阻我,他说我是做学问的料子。可我……
  我说:魏主任。
  魏主任头都没抬,说:哦哦。新闻你听了么?南边又发水了。
  我说:魏主任,不认识我了吧?
  魏主任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我,说:哪一届的?
  我上前两步,说:……是我,志鹏。吴志鹏。
  魏主任说:噢,志鹏?哎呀……志鹏,志鹏。这一晃都多少年了……听说你都坐上奥迪了?看来,我当年不该拦你。你走对了。走了好哇。你看看现在这些学生,一个个……他摇了摇头,伸手一指,又说:这学校也不像个学校的样子了,避孕套都挂到树上了!
  我说:魏主任,身体还好吧?
  魏主任说:疼。浑身疼。唉,主要是心口疼……
  我说:怎么了?
  魏主任摇摇头说:还不是你嫂子,鬼迷心窍,养了一头“鹿”,把我气的。
  我吃惊地说:鹿?学院里还让养鹿?
  魏主任气愤地说:什么“鹿”?非法集资。多少年了,就积攒了那点钱……全让她拿去买“鹿”了。画饼充饥呀.这世上还真有画饼充饥的事!一个公司,还说是大公司,到处拉着让人集资入股,有虎,有鹿,还有兔,说是替我们养着,什么也不用管,按年分红……结果,人跑了,公司也查封了。到最后,分了两箱卫生纸……气得我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
  什么是潮流?这就是潮流。在潮流里,你要想独善其身,很难。魏主任一家,一辈子克勤克俭,魏主任的老婆,买一棵葱,都要掂一掂分量的,可她却拿出全部积蓄,去买了一只“鹿”。人家告诉她,鹿茸、鹿血、鹿肉、鹿鞭都是贵重药材;鹿养大了,还可以生小鹿,小鹿再生小鹿……除了高额的利息外.i年回本,五年翻番。于是魏主任的老婆就认购了“九号梅花鹿”。其结果是写在纸上的“鹿”,数字的“鹿”。而且,听魏主任的口气,不止他一家,很多教师,很多机关干部,也都买了……魏主任拍着膝盖说:血本无归呀!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我甚至不敢告诉他我这些年的情况……
  魏主任说:你在的时候,多好。朝气蓬勃的……你走是对的。
  我说:是啊。那时候,还是统一分配……
  魏主任说:是。统一分配。那一届,有个女学生,长得真漂亮。可惜呀。
  我的心怦怦乱跳。我说:你说的是梅村吧?
  魏主任说:对。梅村。是叫梅村。长得真好。后来这儿届,再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了。
  我说:梅村她,分配到哪个单位了?
  魏主任说:你不知道?临毕业的时候,她背了个处分。
  我一怔,说:为啥?
  魏主任说:这个事,还是经我手办的……要搁现在,也许就不算什么了。那时候,学院要求严……结果,背了个处分,学籍没保住。
  我急切地问:因为……
  魏主任说:人长得是漂亮。就是品行有些问题……临毕业的时候,追她的人很多。我也是听说,最初,她跟一个省委的干部子弟好,那小伙我也见过,穿一件米黄色的T恤衫,经常坐一奥迪车来学院门口接她。后来,她又跟一个写几句爱情诗的人好上了。据说两人还是在火车上认识的,经常通信……后来嘛,她跟那诗人偷偷地租了间民房,干脆同居了。这边,那“T恤小伙”像疯了一样到处找她……再后来,“T恤小伙”通过关系追到了那诗人的单位,查出那诗人家里原来有老婆。结果,闹来闹去,诗人被他们单位辞退了……反正乱七八糟的。
  接着,魏主任出人意料地说:这小女子,还用眼勾过我呢。
  我怔怔地:勾……勾你?
  魏主任说:可不。那天,阳光从窗外照过来,她穿着一件米黄色带黑点点的短裙,那两条腿光光地露着,整个人……哎呀。那天,她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啥事我忘了,也许是为不让她毕业的事,或是论文的事……她就坐在我对面,眼睫毛一眨一眨,就用那眼角角儿勾人……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这么大岁数了,都不敢看她。怎么说,那个那个啥,是吧?怦然心动哇。我还算把持得住吧。要是年轻人……这女子呀。,
  我想,魏主任疯了?人怎么都疯了。他都这么大岁数了,对一个女学生,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后来呢?
  魏主任挠挠头,说:太不像话,听说又结婚了。跟那个、那个谁……
  告别魏主任后,我心里五味杂陈。
  那是五里岗十七号院。
  是城中村里的一个杂居院落。据说,这就是梅村曾经住过的地方。
  在省城,我找到了我当年的一个学生,也是梅村最要好的同学。这位名叫秋燕的同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足她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近年来,城市在不断扩展,道路在不断延伸,一个个昔日郊区的村庄,成了城市里一个个将要消失的最后“堡垒”。这里的农民(现在已是市民了)靠着卖地,靠着出租房屋,也已成了城市里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五里岗就是这样的一个村落。秋燕告诉我说:在这样的村落里,最响亮的是麻将声。
  在城中村里走了一趟,一街两行全是出租的摊位。一个一个的摊位全是卖各种小吃、水果、杂货的。街边上挂着音箱,卖豆腐还配音乐,有摇滚,有民乐,喜气洋洋的;隔不远有新开的网吧、电话吧、歌厅、美发厅之类。但在这样的街市上,又到处都是污水、瓜子皮什么的。还有人就坐在街边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打麻将。一切都显得乱糟糟的、生机勃勃的,却仍然是乡村集市的感觉。
  秋燕领我走进了一条胡同,伸手指了指,说:右边第三个窗户。当年,梅村就租住在这个院落里。
  这是个天井院,院里的楼房是在旧房的基础上临时接上去的,整个院落所有空地全都接起来了,像个碉楼似的,一共五层,每层都隔成一间一间的很简陋的小房.房间里只有一个十五瓦的小灯泡,水管和厕所都在院子里共用……这是出租给那些进城打工的人住的。院子里还拴着一条狗,狗汪汪叫着。
  秋燕说:三楼,梅村就租住在三楼右首的一个小房里。也许是过去的时间长了,问了一些住户,却没人记得有这么—个人……
  秋燕说,当年,梅村在这里租了一间小房,就躲在这样一个城中村里。后来,也是在这里,梅村与一个号称“从巴颜喀拉山走来的诗人”偷偷地同居了。
  秋燕告诉我说,两个人在这里,一共住了四十六天。那还是冬天,天太冷了。梅村曾哭着对她说,有一天,她跟那诗人两人就那么脸对着脸坐着,手插在对方的胳肢窝里,背雪莱的诗:“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后来,两人冻得实在受不住了,梅村跑到街上买了一个小电炉取暖。没想到,居然还惹出了事端,失火了。那一天,两人一块看电影去了,苏联爱情片《两个人的车站》。走时忘了关电炉。回来的时候,消防车已经把城中村的路堵死了,到处都闪着红灯,到处都是警笛声!两人开始还并不在意,说怎么这么多人?谁家失火了?一到院门口,见一院子的水,立时就傻了……后来,房东让他们赔钱。那位从兰州来的诗人说没有钱,只有“嘴”。还是梅村,跑回学院,四处借钱。好在屋里并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也就赔人家一个柜子、一张桌子,还有电器之类,总共赔了两千六。在那个漫天大雪的日子里,那诗人被村人扣在那个小院里。据梅村说,那诗人两手抓着窗棂的铁栏杆,竟一遍一遍地给梅村大声朗诵:“数数杏仁,数数苦的、让我们醒着的,把自己数进去……”这是一段外国诗人的诗,感动得梅村满眼含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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