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

第56章


寡妇刘玉翠和婆家兄弟为争这个顶替死人的“待遇”,与婆家人闹得天昏地暗,打成了一锅粥。
  王家人本就恨她,说她吊梢眼,是个克星,妨男人。可刘玉翠不识趣,大概她很想离开村子,到矿上去接男人的班(女人到矿上是不下井的,去了顶多是看磅,或是在食堂里当炊事员,这是好活儿),于是招来了王家一族人的反对。刘玉翠虽然要强,可她毕竟是在婆家的村子里,王姓一族人多势众,这张“招工表”到底也没争到手,刘玉翠还被婆家人打得满脸是血,赶出了家门……刘玉翠于是就跑到公社告状去了。
  老姑父在公社开会时碰上了这个告状的寡妇。那天她穿着浆过的月白布衫,头上扎白孝绳儿,看上去利利索索的,模样还周正……老姑父看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挺可怜,三说两说,就把她带回村里来了。
  而后赶忙派人去叫老杜。那时,老杜正往菜地里挑尿……
  两人是在大队部里见的面。老姑父本意是让老杜换身衣裳再去跟人见面。老杜执意不肯,放下尿担子就来了。进了门,老杜半弯着腰,傻傻地站在那里。女人说:你坐吧。老杜这才抬起头,看了看女人。他坐下后,说:我得说清楚,我犯过错误。她说:我知道。老杜说:我戴着帽子呢。她说:我知道。老杜说:如今我不在学校教书了,我在村里挑尿……她说:我知道。于是,老杜不再说什么了。
  刘玉翠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她一直向往城里人的生活,喜欢有文化的人。两村相距三里地,刘玉翠曾见过他在操场上打篮球的样子,见过他穿着皮鞋咔咔地走在校园里的样子。男人走了,从一个“煤黑子”身边改嫁给了一个“白镜子”,刘玉翠满心愿意。她说:你的情况支书都说了,我也不嫌你啥。不过,我有个要求。老杜说:你说。刘玉翠说:别瞎胡想,好好过日子。
  那时候,老杜觉得自己已经这样了,还挑什么呢,也就默认了这门亲事。于是,在老姑父的张罗下,选了个日子,把相邻的两座废了的烟炕房打通,又用白石灰刷了一遍,贴上了红“囍”字,凑合着摆了一桌酒席,就算是把事办了。
  新婚之夜,晚上睡觉时,女人很听话,也很配合。老杜让她喊什么就喊什么,她觉得这就是“文化”。听房的村人都很惊异,在烟炕房外,众人听见两人一晚上都在“犁地”,一声声喊着:犁、犁、犁,犁呀……
  第二天,有人开玩笑说:玉翠,你牵了几头牲口啊,就犁了一夜地?
  刘玉翠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等过了些日子,经女人们的嘴一传两传的,村里人才明白了两人夜里的事。最初,晚上睡觉时,女人还听话,两人亲热时,叫怎样就怎样。兴奋时,老杜顺嘴喊出一个字:“Li。”她觉得新鲜,畅快,也顺音儿跟着喊:犁,犁,犁,快犁!快犁!老杜说:不是这个……她问他是哪个?老杜不说。后来她就猜,待琢磨了些日子后,刘玉翠终于明白了,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便骂道:愿日就日,犁你娘那脚!就再也不喊了,咬紧牙,一字不吐。老杜也不再喊了。两人再睡时,闷闷的。
  刘玉翠本以为她是嫁给了“文化”,可“文化人”整日里挑尿,一身尿气,臭烘烘的。再说,她嫁过来后才知道,这是一位要她管吃管穿的“二大爷”。老杜离开学校后,很失落。终日里一句话不说,闷闷的。回家来,他就像是一个需要牵线的木偶,你拽一拽绳子,他动一动,你不拽那绳子,他就坐着不动。
  以前,老杜的日子过得很凑合。有了女人后,老杜除了挑尿,把一切都交给了女人。刘玉翠也的确能干,每天都能给他做一顿热饭吃。不过,第一天生火时,她就把老杜带来的一个箱子上的锁给撬开了。打开箱子后,把里边的一摞书撕成一页页的,分成两摞,一摞当成了揩屁股的纸,一摞当成了引火的媒子。老杜挑尿回来,一怔,说:你怎么把书给烧了?她说:没有火引子。老杜说:那是书,不是火引子。刘玉翠说:你要不看书,能戴上帽子么?叫我说,都是这些书惹的祸。书—烧,什么也不想,咱好好过日子。老杜愣了好—会儿,说:也是,烧就烧吧。
  我清楚地记得,我曾经从杜老师家里偷出了一叠散了页的书,那本书的书皮已经被撕掉了,书里边的句子怪怪的,意思也怪怪的……一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想起那本书的名字是《修辞学发凡》。
  有一段时间,“运动”不那么紧了。又有人来烟炕屋听老杜“喷空儿”,听他说“尼克松访华”的事……这时候,家里有了女人,女人爱面子,就埋怨老杜,说:你看看,说起来你也是个文化人,家里连个坐的凳儿都没有。说的次数多了,老杜气了,就说:我做。我自己做。于是,他找来一些旧木料,又借了木工用的工具,还特意去镇上的书店里买了一套最新样式的家具书,回来就比葫芦画瓢做起来……老杜本意是想做一件实实在在让女人满意的事。他每天下了工就做,整整做了一个月,终于做成了两把小椅子。他原本是要做四把新式椅子的,可磨了两手血泡,却勉强做成了两把。这两把小椅太不像样子了,一把靠背是直的,没有弧度,还歪歪斜斜的,勉强能坐人。另一把有了弧度,却刚扎好就散了架……气得刘玉翠掂着那把小木椅整整走了一条村街,逢人就说:看看,都看看,这是人做的活么?老杜觉得脸上无光,一时恼羞成怒,在家里摔了一只空碗……两人还撕扯着打了—架。
  此后,老杜挑完了尿,就不急着回家了,常坐在村街里的阳光下晒暖儿,跟人“喷大空儿”。有时候,也学着乡人拧一支旱烟抽,大声咳嗽着,大口吐痰。到了吃饭的时候,女人大声喊:老杜,吃饭了。这时候,老杜才挑上空尿桶.慢慢往家走。
  后来,刘玉翠怀孕了,生了一个女儿。生了孩子后,事多了,也常喊老杜帮忙。每次喊老杜,她都要气个半死。比如,她正和面呢,孩子拉屎了,她两手面,从灶屋里跑出来,喊:老杜,屙了。老杜怔怔的。她气呼呼地说:孩子屙了,你不会把把?他问:怎么把?刘玉翠没办法,就赶忙把手洗出来,把孩子从床上拉起来,蹲在门外,给他做示范……有时候,女人喊:老杜,淤了。老杜仍怔怔的。后来才知道,灶里火大,是锅里熬的玉米面粥潽出来了……再喊:老杜,芝麻秆!老杜仍呆呆的。女人就恶狠狠说:老杜,添柴烧锅呀,你还不如那个死鬼,死鬼还能给我烧个锅!你木头人哪?
  家常的日子,有许多话语是省略的。这是一种默契。比如,滴星儿了么?这是问外边是否下雨了。比如,抬一下头。这是要他把挂在梁上的篮子取下来。比如,你是秋娘?这是说他像蝉一样懒,叫他起床呢……老杜与刘玉翠始终也没有达成默契。没有默契也可以过日子,只是磕磕碰碰的,日子过得凑合。刘玉翠恼的时候,就骂他。骂他就像骂一个三岁的孩子,有时候,两人也打架,可吃亏的总是老杜。的确,在生活上,有错的大多是老杜。老杜既在“理”上说不过刘玉翠(“理”是乡村的);动起手来也打不过刘玉翠(刘玉翠嘴一份手一份)……老杜只好投降。刘玉翠就罚老杜请罪。
  在日常生活里,老杜实在是太没用了。老杜也觉得他自己是个没用的人,让请罪就请罪吧。饭锅淤了的时候,她逼着老杜弯着腰站在灶屋里,嘴里念念叨叨地背语录,向领袖请罪……刘玉翠很喜欢看他请罪的样子:他勾着头,虾一样弓着腰,每一个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的,很正式地背诵着语录。于是,过不几天,她就找一茬儿,再来一次。他一请罪,刘玉翠就笑了,气也消了。每次请罪后,她都会再给他点甜头儿,给他煮个鸡蛋或是砸个核桃什么的,说是给他补脑子用。弄得老杜没有办法,后来,老杜也习惯了。
  有一段日子,刘玉翠走出来的时候,村里人就问:老杜呢?
  刘玉翠响快地说:在家请罪呢。
  人们就笑。
  老杜与刘玉翠彻底翻脸是十多年之后的事了。
  那一年夏天,最先,有人从流窜犯梁五方那里带回了—个消息:说是北京城里下放的人,有的调回去了,还有的已经平反了,还补了钱呢……这时候老杜穿着一个大裤衩子,正蹲在饭场里吃饭。听了这话,他怔怔的。在饭场里吃饭的人也都望着他,人们说:老杜,跑跑吧。说不定,你也能回去。
  老杜嘴角哆嗦着,什么也没说,端上碗回家去了。
  第二天,老杜借了辆自行车,就到城里去了,他一直到天黑透的时候才从城里回来。人们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就追着问:老杜,咋样了?老杜摇摇头,什么也不说。第二天,照常挑尿。
  村里人慢慢才知道,老杜去问了,人家说老杜犯的是男女关系错误,不在平反之列……有一段,老杜闷闷的,很失落。
  后来,再到饭场里吃饭时,村里人教育他说:老杜,你傻呀,你以为平反就那么容易?你得送啊!老杜说:送?送啥呢?人们说:送礼呀。你不送,谁给你平呢?你得送!众人都说:对了,送吧!
  听众人都这么说,老杜心也活了,于是就送。老杜家里穷,没什么可送的,就打发刘玉翠去村里借。刘玉翠听说只要一“平反”,就成了国家的人了,就可以发工资了,多好的事呀。于是刘玉翠说:我知道你脸皮薄。我去,我去借……刘玉翠就一家一家串,诉说老杜平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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