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

第62章


  这天夜里,我没有睡,也睡不着。我跟骆驼,就隔着一道墙。可我们,再也无法走到一起了。这时候,我不由得想起十多年前,我们一起在北京苦苦挣扎,窝在地下室的那些日子。那日子虽然很苦,还是有快乐的……是呀,我承认.骆驼有恩于我,而且,我并不比骆驼高尚。我只是担心……
  说心里话,我一直想跟骆驼好好谈一谈。我们都是百姓出身,上面没有“伞”。就算有“伞”,也是借人家的。朗朗晴空,自然无事。可一旦暴雨倾盆而下,借来的“伞”还能用么?只怕连个躲的地方也没有,,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说不定哪一天,雨就真下来了……于是,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想跟骆驼再好好谈一谈。就像往常那样,做彻夜长谈,交一交心,我们毕竟是共过患难的。
  可是,当我走到骆驼房门前时,门虚掩着,突然听见两人吵架的声音,是骆驼和小乔在吵架。小乔的声音又尖又厉:我不去。又是夏小羽?你给她做的还少么?我问你,你真心爱过我么?我还是你的女人么?你敢当众说出来么?
  骆驼也拍了桌子:我再说一遍,我没让你来,是你自己要来的。
  小乔说:你无耻!
  骆驼大声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乔说:你。就你。我要来?我为什么要来?好,我贱。行了吧?
  骆驼气急败坏:你,你是这山望着那山高!
  小乔步步紧逼:我有“山”么?我的“山”在哪儿?我想傍你,你让我傍么?我又不是夏小羽。人家夏小羽…… 骆驼说:你这个人,撒沙个啥呢?动不动就跟人家夏小羽比,你能比么?人要有自知之明!
  小乔嚷嚷说:夏小羽有什么了不起?不也是个女人么?
  骆驼拍着桌子说:你,胡搅蛮缠!
  小乔也不示弱,大声说:好,你既然这样,我也不能吊死在你这一棵树上。咱就说清楚,你给我多少额度(我知道,这指的是活动经费)?
  我不好再听下去了,扭头回了房间。
  第二天上午,我看见小乔打扮得花枝招展,独自一人出门去了。
  你知道什么是“范儿”么?
  可我真的是见过一个有“范儿”的女人,她往那里一站,我们所有的人,包括小乔,全都黯然失色。说心里话,竟还有一点自惭形秽……那感觉是说不清楚的。她站在那儿,你就觉得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按我个人的理解,所谓“范儿”,那是修养、气质、仪态所产生的一种共振,是一种气场和磁力。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女士四十八岁。明明是奔五十的人了,看上去亭亭玉立,像是只有三十来岁的模样。她是北京一所大学的教授,名叫单玉。
  这位女教授是当晚八点十分走进北京饭店的。那时候,我们刚刚吃过晚饭,几个人聚在骆驼的房间里聊天……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是小乔去开的门。开门后,小乔一脸惊讶之色,看上去有点傻。
  这位女教授缓步款款地走进来,她往那儿一站,整个房间的气场都到她那儿去了。她的骄傲不在脸上,是一种浑然天成的、自然而然的优越。她微微一颔首,说:打扰你们了吧?
  是的,她往那儿一站,屋里就没有人了,或者说你就不想再看别的人了,只有她。不是艳丽,也不是衣着,是“范儿”。她让人心慌。我们甚至不敢上前跟她握手。真的,她把我们镇住了。
  这时候,骆驼像是被烫了似的,一下从沙发上蹿起来,说:单老师,单教授,您、您怎么来了?而后,骆驼又慌忙给我们介绍说:这是单教授,部长的夫人。快,坐,坐。小乔,泡茶,泡茶。
  “部长的夫人”没有坐,她脸上带着微笑,说:抱歉。我来得匆忙,冒昧打扰,就不多坐了。骆董事长,你昨天去家里小坐,落下了一件东西,我顺路给你捎过来。说着,她打开手包,把一个信封轻轻地推放在了桌子上。
  骆驼傻了。我们几个,也都怔怔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位单教授仍然是微微含笑,很礼仪。接着,她说:我知道,在地方上做事,很不容易。老隋帮你们一些忙,都是他应该做的。以后你们有什么困难,还可以来找他。那雨前茶,我代老隋收下了,谢谢您。下次到家里来,我请你们吃饭,一定来。
  就在单教授转身要走的时候,她轻移了一下步子,缓住身子,圊眸一望,仍微笑着说:这位是小乔吧?
  小乔张着嘴,迟迟地说:是。
  单教授说:乔秘书?
  骆驼忙介绍说:是。那个啥,搞宣传……(没敢说“公关”)
  单教授点点头,说:多年轻,多好。下次再来,不要去机关了。直接到家里来,好么?
  我们都望着小乔。小乔虽年轻漂亮,但不知怎的,此时此刻,小乔却显得很“薄”。她“薄”成了一张纸。一身寒气,叫人不忍看她。
  单教授走了。她的脚步声仍在我们心中回响着……可谓余音袅袅。这就是气场,这就是“范儿”。
  桌上放着那个信封,谁都可以猜出来,那信封里装的是一张银行卡,人家退回来了。人家不说退,人家说是“你落下了一件东西,我顺路给你捎过来”。对小乔,人家说,“不要去机关了,直接到家里来”——绵里藏针哪!
  这就像是打包退货,连我们这些站在屋子里的人,全都成了“一路货色”。被人家微笑着、客客气气地退回来了……不用看脸色,屋里的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两个字:尴尬。还不是一般的尴尬,是尴尬到家了。
  单教授走后,骆驼的脸一直黑着。后来,他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小乔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看她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屋子里的空气闷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为了打破尴尬,我说:这是“范儿”吧?
  不料,骆驼伸手一指:出去!
  而后,骆驼又朝小乔吼道:你,丢人不丢人!
  是啊,当天上午,小乔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门去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可到了晚上,夫人就来“拜访”了。
  我心里很郁闷。想到外边的路上透透气,刚好碰上出来散步的王大夫。王世安说:走走?
  我说:走走。
  我们二人,出了北京饭店,顺路走去。灯一盏一盏亮着,眼前不远处的天安门金碧辉煌,车流像灯河一样流淌着。走着,王世安突然对我说:……不敢想。
  这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问:什么不敢想?
  王世安摇了摇头,说:有些事,真不敢想。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当官也不容易,都不容易。
  我们相互看着,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是啊,都不容易……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慨叹。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成了“都不容易”的一个个环节了。
  王世安是来给人治病的。我与骆驼之间的分歧,并没有告诉他。王世安果然不简单,他在北京一共待了六天,竟然把那位患腰椎间盘突出的领导给治好了。这是后话。王世安经常被人请出来给一些官员治病,他也是见得多了,才有如此的感慨。
  当晚,骆驼和小乔又大吵了一架。
  第二天,吃早饭时,小乔眼圈黑着,一脸的沮丧。在饭桌上,她愤愤不平地说了一句狠话,她说:人比人,该死。
  骆驼瞪了她一眼,没有接她的话。
  吃过早饭,我找了一个单独的机会,对骆驼说:骆哥,我想送你一个字。
  骆驼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竟带有不屑。他说:说。
  我说:是个“慢”字。有些事,得慢慢来。
  骆驼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新招数呢,还不是老一套?
  我说:我说的这个字,是对付另一个字的。
  骆驼说:什么字?
  我说:你心里的那个字。
  骆驼说:吊吊灰,你是我肚里的虫?
  我说:不是我,是那个字。那个字是你肚里的虫。
  骆驼说:啥字?
  我说:你知道。
  骆驼匆忙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说:我没时间跟你磨牙,走毬了。
  我知道,骆驼心里一直藏着—个字。那是个“抢”字,他要抢的是时间。这个字与时间连接在一起,曾多次被人书写在大街的墙上,可只有骆驼深得其中三昧。骆驼是最懂这个字的。他揣这个字已经揣了十多年了,他停不下来了。我也是后来才明白:生活节奏太快,弦绷得太紧,是要死人的。
  到了这天下午,吃晚饭的时候,骆驼突然对我说:单教授那里,摆平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
  骆驼说:隋部长人很好,就是惧内。
  过了一会儿,骆驼又很自信地说:是人,都有弱点。
  这天夜里,小乔悄悄地告诉我,原来这位很有“范儿”的单教授的父亲,也是位有名的老教授,他有一个心愿:为家乡重建一所当年在抗日战争时毁掉的曾经以他祖父的名字命名的小学。这个事,老教授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办成,一直是他心中的—个遗憾。这是骆驼躲在房里打了一天电话侦察出来的。于是,骆驼亲自驱车去拜访了这位退下来的老教授,说是要无偿拿出二百万,来完成老人造福乡梓的心愿。老教授不明就里,一时热泪盈眶……于是,骆驼一个电话,让人直接带钱去了他的家乡。等将来学校建起来的时候,再请这位名教授和他的女儿单教授一块去剪彩……到那时候,单教授就是想反对,也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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