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

第72章


你捆他,你把他捆去算了。老胡怔了一下,说:捆他?老姑父说:捆。这回我不管了,你捆他。老胡眨眨眼,说:噢,这王八蛋,还记恨我呢?那时候……是形势。老姑父说:那你说咋办?
  老胡气坏了,在大队部一跺脚说:我操,有猪头还进不了庙门了?让他狗日的发家致富,我还得求他?
  老姑父说:他执意不去。就算了吧?再说了,他是个实诚人。我给他算过,满打满算,一年下来,也就挣个七八千,不够一万……
  老胡却说:咋不够?驴呢?磨呢?还有地里收成……这是任务。他背着手在大队部里走了一圈,说:不去不行。名都报上去了。不去,上头会以为咱颍河镇弄虚作假。这样吧,老蔡,你去。你顶他去。
  老姑父说:这不妥吧?上头要的是磨豆腐的万元户,我又不会磨豆腐。万一说漏了嘴,非砸锅不行。
  老胡说:那这样,让他媳妇去。就说他病了。让他媳妇顶他去。
  老姑父苦笑了一下,说:蛋都没了,哪来的媳妇?
  老胡说:是么?一个没蛋子货,他操兴个啥?不求他了,你去。多好的事,给一万块钱呢!
  老姑父眼一亮:有钱?
  老胡说:可不,奖一万!
  老姑父说:去,这得去。
  老胡说:这事可交给你了。不管是准,得应着名去个人。老胡走时还骂了一句:真他妈狗肉不上桌!
  老姑父在豆腐坊蹲了半夜,而后对春才说:才,这豆腐坊,该添些设备了。春才说:我也这么想。我都打听了,一套设备上万,钱呢?老姑父说:钱我给你解决……春才说:真的么?老姑父说:这还有假?我陪你去。最后.经老姑父动员,春才还是去了。春才并不傻。
  那天,老姑父亲自陪着春才来到了县城,住在了县委招待所。当天晚上,县长到招待所看望大家来了。县长挨屋—个一个看,老姑父领着春才来得早,就住在头一个房间里。县长一进门就握住春才的手说:老段吧?城西武家坡的老段,养猪大王,你猪养得好啊!春才手一抽,说:我……不是。县长唔了一声,略嫌尴尬,仍抓着春才的手,说:那你是老马,蘑菇大王!春才又说:不是。不是。县长回头看了看办公室主任,说:噢,我明白了,你是老俎,俎庄扣蔬菜大棚的,蔬菜大王,好,大棚好!春才又说:不是……这时,老姑父在一旁说:马县长,我们是颍河镇无梁的,他是磨豆腐的。县长低头看了一下手里的表格,笑着说:我说呢,一股子豆腥气,你叫春才,是吧?春才说:是。这次,虽然说对了,可县长已没了兴致,说:好好!休息,休息吧。
  待十个“大+”全看过后,在过道里,县长气呼呼地说:咋搞的,也不按个顺序?到底谁是一号?表上写的不是老段么,“蘑菇大王”?办公室主任忙解释说:无梁来得早,住房就没按顺序……县长说:你这是严重失职,乱七八糟的。马匹都准备好了么?办公室主任说:都准备好了。县长走了儿步,又回头说:那个那个,二O一住的那个,叫啥呀?办公室主任忙说:春才,无梁的,吴春才。县长说:明天,让他走头一个。办公室主任说:这一号原先安排的是“蘑菇大王”。县长说:改过来。“豆腐大王”,就“豆腐”吧。你没看,那种蘑菇的是个斜眼。别净弄些歪瓜裂枣的,让人笑话!
  第二天,在县政府门前,锣鼓大响,鞭炮齐鸣,前边有警车缓缓开道,紧跟着是披红挂花的马队。十匹从养马场借来的高头大马一字排开,一色的枣红马,个个油光水滑。果然就让春才骑在了最前边的第一匹马上,马县长亲自执缰,给春才拉马坠镫……只见四周闪光灯闪烁着,记者们围着拍了很多照片。
  不知春才骑在马上感觉如何?老姑父告诉我说,春才刚上马时,还有些拘谨,有点不好意思,晕腾腾的,手脚都不听使唤了,身子一歪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可走着走着,在人们的欢呼声中,他的头慢慢就昂起来了。后来,在县长的一再示意下,他也学着挺直身子,开始给欢呼的人群招手。春才招手时仍然不笑,严肃得就像是参加阅兵式的将军。这些都是老姑父后,来告诉我的。
  春才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竟然成了本县夸富游街的第一人!他骑在那匹高头大马上,十字披红,在惊天动地的鞭炮和锣鼓声中,由县长亲自牵着缰绳走过了整条县府大街,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主席台,从县长手里接过了一万元的红包。
  客观地说,春才并不是本县当年的首富,甚至也不能算是颍河镇最富的万元户,可他由于形象好,排在了夸富游街的第一位。就此,所有的闪光灯都对准了他。一时间,春才的光辉形象先后登在了全省乃至全国的报纸上……
  紧接着,还有让春才想不到的事情。“状元郎”回到村里后,从第三天开始,就像赶会一样,陆陆续续的,先后有上百个姑娘从四面八方赶到了无梁村。有套车的,有骑车的,有步行的;有家人跟着来的,也有独自一人来的;有城里的,也有乡下的,有的还是刚从大学毕业的女学生,竟然还有从千里之外的四川赶来的……她们都是来相亲的。她们手里都拿着一张报纸,报纸上登有春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照片!
  那相片照得真好。省报记者把骑在马上、十字披红、胸戴大红花的春才照成了一个“当代英雄”的模样!“豆腐大王”的故事经过了记者的合理夸张,意向性地展望,还有从老姑父嘴里逼问出来的所谓“反潮流”之类的事迹……这就像给春才镀了一层金.立时就引起了全社会的注意。
  无梁村从没有如此热闹过。春才的豆腐坊门前围满了人,无梁镇的女人们一个个高兴得像过年一样,她们从小学校里借来十几条板凳,从家里端来茶瓶、茶碗,好让从远路赶来的姑娘们喝口茶水。众人在门外高声喊道:才,相亲的来了,开门吧!
  春才仅仅是在窗口处露了个头,待他明白事情的缘由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任谁叫门也不开。
  老姑父不得不亲自出面了。老姑父把这些前来相亲的姑娘们全接到了村委会的院子里,安置人给她们做饭,还让她们一人吃了一碗拌了葱、姜、蒜、小磨香油等作料的热豆腐。在姑娘们饱了口福之后,老姑父这才又分别含蓄地告诉她们春才身体上的缺憾。这话说着碍口,在姑娘们的一再逼问下,老姑父的唾沫都说干了,才勉强让她们明白了“那个”事情。
  前来相亲的姑娘们听了,有的当即就走了。有的仍不相信老姑父说的话,执意要见春才一面。她们手里拿着报纸呢,她们不相信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那个英气勃发的帅哥会是这样一个人。还有的主动到村里去打听情况,一问再问,而后便知道了那句歇后语,这才伤心地去了。
  就这么陆陆续续地、不断地有姑娘登门,前前后后持续了大约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无梁村人在无限的感叹和惊讶中也跟着热闹了一个多月。汉子们眼热得恨不能把自己那玩意儿也割下来,也好这样体面一回!女人们见了面,都摇着头说:一个个花枝一样,都是多好的姑娘啊!
  让人惊讶的是,在明白了春才的所有情况之后,居然还有一位姑娘愿意留下来,这姑娘名叫惠惠。惠惠说是从河北来的,说是就认定春才人好,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图……就在老姑父一次又一次说明情况,劝她走的时候,这位名叫惠惠的姑娘哭了。
  惠惠哭着对老姑父讲了她的身世,说她在河北老家曾经结过一次婚,结婚后才发现丈夫是个赌棍,把整个家都败光了。那赌棍不光是赌,还是个酒鬼,喝了酒就打她,往死里打。她坚决不跟那人过了,她是离了婚从家里跑出来的。她说,只要不挨打,她愿意侍候春才一辈子。这话把老姑父说动了,就去做春才的工作。春才仍不吐口。
  老姑父说:我做主了,先把人留下,试试。
  春才不说话,也不开门。
  想不到的是,这位名叫惠惠、看上去白白净净的胖姑娘,在豆腐坊门前等了三天后,也不管春才愿不愿,竟主动上他家去了。她打听到了春才家的院子,就大大方方地进了春才家。进门后,她拿起笤帚就扫地,而后做饭、洗衣裳什么都干,还连着给春才娘梳了三天的头。喜得春才娘不停地流泪。那是喜泪。
  而后,春才娘亲自带着惠惠叫开了春才豆腐坊的门……最初,村里没人相信惠惠会跟着春才好好过日子。还有些好事的人悄悄地盯过惠惠,就见她自从进了豆腐坊之后,春才不说话,她也不说,就默默地干活。春才的豆腐坊里有张桌子,桌子有抽屉,抽屉里放着卖豆腐的账和钱,可惠惠从不往桌跟前去。
  据说,豆腐坊里就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春才终于开口了。春才说:你还是走吧。
  惠惠说:我不走。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你只要不打我,我愿意侍候你一辈子。
  春才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说:这钱,你拿上,买张车票,走吧。
  惠惠根本不看那钱,惠惠眼泪汪汪地说: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我无处可去。
  春才没有办法了……
  自从惠惠进了豆腐坊之后,春才的日子开始有了些颜色。每到傍晚时,人们就见豆腐坊前拉起了一道绳子,绳子上搭着惠惠洗的衣服,那就像是过日子的旗子,旗子在迎风飘扬。
  有时候,惠惠会把两人的饭菜端到豆腐坊外边来吃,惠惠还不停地给春才碗里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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