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

第78章


范家福先后一共读了二十二年书。先在国内大学读书,而后又不远万里去美国深造,本意是要报效国家的,却走着走着又拐回去了。范家福经过千辛万苦,先是把他母亲给他精心缝制的对襟褂子换成了小翻领的中式学生装,而后又换成了美式西装,再后是美式西装和意大利式休闲夹克换着穿……如今又脱去了夹克衫,先是换了件黄色马甲(未决犯),据说很快就要改穿绿色马甲(已判决)了。更早的时候,每到夏天,他都会在老家的田野里,帮母亲一个坑一个坑地点种玉米。后来他在美国获的也是农学博士,博士毕业回国后,他义分到了农科所,成了一个全国有名的育种专家,培育过“玉米五号”;到了现在,据说他身穿一件黄马甲,坐在监狱的高墙后边,面对铁窗,一次次地大声说:报告政府,我想申请二十亩地,回去种玉米……范家福走了这么大一个圆圈儿,这能全怪骆驼么?
  小乔在我的病房里唠唠叨叨地说了一个上午。有很多事,是我知道的,也有些事,是我所不知道的。我虽然真假难辨,可她跟骆驼的那些事,我是清楚的……快到中午时,她还不说走,我就觉得,她可能足有什么想法了。
  可我不提她工作的事,我也不能提。我故意岔开话题,说:我问你,骆驼他,有忧郁症么?
  小乔说:忧郁症?谁说的?卫丽丽吧。哼,在北京的时候,睡……
  我说:你不知道?
  小乔说:瞎说。他也就是睡眠不太好。都是卫丽丽造的舆论,尽量减少负面影响,好把公司抓在手里。
  我说:是么?
  小乔回忆起了往事,说着说着,说漏了嘴:有一回,我见他半夜里,突然坐起来,对着墙说话……怪吓人的。
  我不再问了,也不能问了。住在眼科病房里,我对小乔那句“瞎说”很敏感。我要再问,也是“瞎说”了。
  最后,小乔先是主动地拿起暖壶,给我打了一瓶开水;而后义端起床下的洗脸盆,给我打了一盆清水,拿起毛巾在水盆里湿了湿,拧干后上前给我擦脸。我吓了一跳,忙说:使不得,使不得。
  这时,小乔柔声说:吴总,我有个小小的要求,你能答应我么?
  我说:你说。
  小乔呢喃着说:我想,我想留下来,照顾你。
  我心里动了一下……这时候,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她把自己打扮得很“素”,可她还是洒了香水。这香水看似淡,近了很冲的。我曾听人说过,这是法国的名牌,CD,名叫“毒药”。
  我心里一惊,忙说:不用,不用。
  小乔说:吴总,我没别的意思。你是老领导,对我帮助很大,我只是……
  我说:真的不用。我已经快好了,可以自理了,真的。谢谢你来看我。
  这时,小乔说:吴总,你什么时候回公司?只要你回去,你是最大的股东,卫丽丽就得靠边站了。
  我说:我离开时间长了,不一定回去了。
  小乔望着我,幽幽地说: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说:小乔,你能力强,到哪儿都会干得很好。好自为之。
  小乔很警觉,问:卫丽丽给你说什么了?
  我说:没有,真没有。
  小乔走了,很失望。
  37床是加床,病房已满了,就躺在楼道里。
  就是老余找儿子的那天晚上,从急诊室那边又转来了一个病人-37床。
  37床进来时身上缠满了带血的绷带,整个脑袋都是包着的……特别惹眼的是,当他被推进来的时候,他身旁跟着一个穿着婚衣的、很漂亮的女子。
  37床是家里来人最多、也是整个眼科病房议论最多的一个病人。我是在他人院后的第三天才知道的。这是个年轻人,只有二十二岁,刚刚结婚三天。
  37床是从北边一个县医院送来的。据说,他父亲是个村长。在中国几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村长足最低一级的干部。在国家干部的序列里,村长又不算干部。但如果是比较富裕的村子,当村长有权动用亿万资产,或者相应的人力物力的时候,他就是干部了。而且,他的自由度甚至比乡长、县长还要大一些……37床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村长。
  可是,到了这时候,村长和他的老婆只是在一旁看着,满面焦虑,束手无策。在此后的几天时间里,来探望的人川流不息。—个村子及各种关系,大约几百口,都先后来过。眼科病房的走廊里一时热闹非凡。
  可37床一直很沉默。无论谁来探望,他都一声不吭。他的整个脸、手都是包着的,看上去血污污的,很吓人。只是到了深夜,他会突然地“嗷”一声!两腿蹬着,长嚎,按都按不住……很吓人的。他胸膛里一定有火焰,那火从牙缝里蹿出来,人就像煎锅里的鱼一样地,一纵一纵地在床上摔!
  这时候,那做母亲的,就俯在床前,满脸是泪,说:孩儿,你疼?你哪儿疼?而后用目光求告似的看一眼新媳妇,希望她也说点什么。
  那新媳妇,也一直在病床前站着,一副很无奈、很恐惧的样子。她很听话,按婆婆的要求,新媳妇握着37床仅剩的一根指头——大拇指说:灿,你疼么?
  37床一下子就把那抓着他的手甩掉了,继续号叫……
  于是,家人慌忙找医生去了。
  事情是一点一点地从众人的嘴里传出来的。37床是村长唯一的儿子,他在结婚的第三天,一时心血来潮,要去水库里钓鱼。离他们村子不远,有一大水库。于是,三个青年,表兄表弟的,把新媳妇撇在家里,一起去钓鱼。大约钓了—会儿,鱼没钓上来,就找来了雷管、炸药,打算炸鱼……这事过去肯定是做过的。不然,他也不会有这些东西。结果,那土法制的、装在瓶里的炸药,用电雷管引爆后没有炸。37床跑上前,把装有炸药的瓶子拉上来,说要看一看咋回事,可就在这时候,一两秒钟的时间,炸药瓶却在他手里炸了,立时就炸伤了他的双眼和双手,惨不忍睹!
  在此后的日子里,37床那炸伤的双眼被摘除了……他的一家人都抱着头,一声不吭。
  常常,在夜半时分,眼科病房里会陡然响起几声号叫!那号叫声像是染了血的钢丝,枝枝杈杈的,尖厉无比,很恐怖!
  那当父亲的,一直抱着头,在地上蹲着,一声声地叹息。
  是的,才盖的新房,两层小楼,才娶的新媳妇,家里一应俱全,那日子应该是很美好的。就为了一个念头,或者说是从童年里就开始的放纵……这事故就造成了,永远无法弥补。有时候,我想,37床的父亲如果不是村长,他会出这件事么?他又是从哪里弄来的炸药和雷管呢?再说,那水库管理者会允许他去炸鱼么?有时候,就那一点点特权,也是可以害人的。
  当然,这事也许与村长没有关系。无论是什么长的儿子也未必都会去炸鱼……可是,他这么年轻,双目失明,又炸没了双手,此后又该怎样生活呢?
  那一声呼唤,很突兀,我掉泪了。
  有多少年,没人这样叫过我了……她说:丢哥,不认识了?是我呀。
  我病床前站着一个女人。看模样还有些俊俏的底子,但心性堆在了脸上,很“钢”。“钢”本是形容男人的,该是男人的本色。可这年头,本应是水做的女人,却一个个都像是淬了火,越来越“钢”,一个比一个“钢”。这不在衣服,她的穿戴还是很得体的。可站在面前的这个女人,你就觉得她“钢”。我猜,一个女人,只有在男人堆里泡久了,在商界厮杀中频繁地搏斗过,才会染上这种“钢”气。
  她说:丢哥,听不出来么?真不认人了?我闭着眼都扒你三层皮。
  一听我就知道,这种狠劲是来自家乡的。这话皮糙肉厚,话虽狠却心里近,透着贴骨的熟悉和亲切。于是,我说:慢,慢,叫我想想……苇香,是苇香吧?蔡思凡,蔡总。
  她说:我说吧,你这大学问人,不会记性这么差。我来看个人(指的是“病人”),在过道里,看后相(这是家乡话,指“背影”)是你。还真是。丢哥,别笑话我了。听说你这“肿”(总)比我这“肿”(总)发得大,你是腌菜缸,我是和面盆,拔根汗毛比我腰都粗,不错吧?
  我笑了,苦笑。
  她说:看看,看你吓的。又不问你借钱。接着又问:咋啦?眼上出毛病了?
  我说:车祸。
  她上下看了看,说:咦,不赖。不赖。全全活活的。
  这话仍然让人觉着亲切。只有吃过苦的人,家乡人,才会这样说:只要“全全活活”的,不缺胳膊少腿儿,就是福分……
  接下去,她的脸拉下来了,她绷着脸说:丢哥,你得给我平反。你必须给我平反!
  我笑了,说:我又不是政府部门的人,你也不是梁五方,我给你平啥反呢?
  她说:要不碰上你,我就不说了。既然碰上你了,我就得说说。那梁瞎子(指的是梁五方,在平原,凡给人算命的,贬称为“瞎子”,褒称为“半仙儿”),没少在你那儿造我的谣吧?
  这时候,我心里“咯噔”一声,顿时翻江倒海,突然想起了那盆汗血石榴。那棵石榴,我一直带在身边,无论走到哪儿,我都带着它。
  蔡思凡说:那梁瞎子,亏心不亏心?到处造我的谣,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说我把我老爹的头给割了,种成一盆花。这话你也信?
  蔡思凡说五叔,一句一个“梁瞎子”,我不好接她的话,只有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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