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

第79章


  她恨恨地说:梁瞎子,一个流窜犯,骗我多少钱还这样编排我,安的啥心?是,早些年,我是缺钱,求告无门的时候,我上吊的心都有过,可我咋也不会去卖我老爹的头吧?这没影儿的事,还到处传。
  她说:你也知道,我爹追我娘,从城里追到乡下。他跟我娘虽然打了一辈子架,可两人感情好着呢。后来他瘫痪了,出不了门了。那盆石榴,是我给他买的,好让他看个景儿。我娘还怕他“落”(寂寞),让我给他买了只狗娃,好让他听个应声。后来我老爹下世,有人说那盆石榴是个景儿,很值钱,我这才把它送人了。就这点屁事,传来传去,都把我传成杀人不见血的恶鸡婆了!
  她说:你不知道现在干企业有多难。那些村里人,你用他,他说你给的工钱低,骂你;你不用他,他说你不给本村人办事,也编排你。这年头,说真话没人信,谣言有人信。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我真说不清楚,当初我买下的那盆石榴,是不是一个错误?
  接着,她又数叨我说:丢哥,你良心让狗吃了?我爹把好处都给你了。一村人的好处,都让你一个人占了,你连回去看一眼的心都没有?
  我诺诺的,无话可说。我想说,我是想回的,我真想,可我……
  蔡思凡说:你脊梁上湿不湿?
  我迷惑:湿?
  蔡思凡笑了,说:背一脊梁唾沫星子,你盖儿不潮啊?还有,脊梁骨没让人捣透吧?又说:怪不得,你穿着西装呢。
  我明白了。说:村里,骂我的人多么?
  蔡思凡说:这我不能瞎说,你自己想吧。
  借着蔡思凡的话头,我忍不住问:老妹子,你说实话,那些匿名信,是不是你寄的?
  蔡思凡说:谁说的?谁又编排我的?是梁瞎子?
  我说:那匿名信上只有一句话:给口奶吃.是不是你?
  蔡思凡大笑,说:吓坏了吧?不是我,真不是。
  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经常收到匿名信,也曾经夜里睡不着觉……那话是老姑父的语气:给口奶吃。可老姑父已经去世了。
  临走的时候,蔡思凡说:丢哥,你要是有良心,也该回老家看看了。
  我说:是啊,我也想回去。
  她说:手里有钱了,给家乡投点资。
  我喃喃地说:我要回去,就种树……
  她说:好啊。你种树,我伐树。我那板厂,你去看看,全现代化的……
  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24床是个很奇怪的人。
  24床是个小个儿,人很精神,我是说他走路时,表现出的是一种“挺”的感觉。在眼科病房,独有他,是挺着身子走路的。他个小,还包着一只伤眼,就在病房的过道里,挺括括地走,身子架着,其实,这很累。在很多的时间里,他手里举着一部手机,慌慌地,头直杠杠地,不看人,就那么直直地、匆匆忙忙地往外走。边走边打电话,很忙的样子。
  夜里,他也是一个人,围着眼科病房的这栋楼,转来转去、很沉重的样子,一圈又一圈走,也不知在干什么。但是,无论谁看到他,都会以为,这是一个干大事的人。
  后来,9床的老许告诉我说:那人,你看那人,24床,小个子儿,头昂着,还老举个手机,一路“喂喂喂”,半个闲人不理。就那主儿,是个大厂的厂长,副的。
  他说,你猜怎么着?他们厂引进外资,他是慌着跟外国商人谈判呢。他们厂里有个大铁门,工厂都是大铁门。上班铃一响,大铁门就关上了。大铁门上还留有一小铁门,人可以随时进出。他呢,个子小,这小铁门他走了很多年了,熟得不能再熟了……可就在谈判这一天,出事了。你猜出了个啥事?想都想不到,大铁门是用铁链子拴的;小铁门上焊的有门鼻儿,铁的,也可以上锁。也就是跟外商谈判这天上午,他急着走,一步跨进了小铁门。他个头低,他的眼正好跟小铁门的门鼻儿齐,只听“扑哧”一声,他的眼,不,那铁门鼻儿,整个,扎进眼里去了。你说这个寸?
  是呀,这样的事,无论你给谁说,他都不会相信。那么小的—个门鼻儿,怎么会扎进人的眼里去?这应该算是—个偶然。可在这个世界上所有正在发生和已经发生的事,都是一个一个的偶然。于是,所有的偶然,就组成了必然。据他厂里的人说,那一天,他很负责。仅谈判用的会议室,他都督察着打扫了好几遍。连谈判桌上摆放的名签,他都让人修改了三次……就此看来,你不能说他不认真。一个连开会的名签都检查三遍的人,你能说他不认真么?他很认真。可他的眼珠,却挂在了门鼻儿上。
  这么说,他是吃了熟悉的亏。路是熟路,熟得不能再熟了,常走的路。门也是常走的门,闭着眼都能走的门,居然把厂长的眼给扎瞎了!这些事,都是他厂里来看望他的人说出来的,他自己绝口不提,不跟病房里的任何人说。他也许是羞于提起。你看,眼都这样了,你还慌什么呢?可他在医院里,进进出出的,还是慌。这就是个性了。
  知道24床的情况后,我一直想跟他聊聊天。我们都包着一只眼,可以说是同病相怜。可是,有一天,当我在过道里碰上他时,我说:老韦(他姓韦,是别人告诉我的)……
  他蓦地转过身,说:你哪单位的?
  我只是想提醒他关于“交叉感染”的事……
  可他很警觉,很生硬地重复说:你哪单位的?
  我很无趣,也就什么也不想再说了。
  当天晚上,在眼科病房外的花坛边上,聚集了一群人,老老少少的,大约有二三十口。他们围着24四床,正在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24床就像是开会一样,站在他们的中央,不时挥手讲些什么。那些人,先是站着,而后又蹲下来,一直商量到很晚。那24床,本就个小,一只眼还蒙着……他就那么一直站着,站了半夜。
  第二天上午,9床的老许跑来说:13床(我是13床),你知道么,24床,那厂长,办出院手续了。
  我说:治好了?
  他说:好个屁。他的心就没在眼上。
  我说:不会吧?伤得这么重……
  他说:昨天夜里,他家来人了,一下子来了几十口子,都是他的亲戚,嚷嚷着非让他回去。你猜为啥?
  我说:为啥?
  他说:他们那个厂,正搞股份制呢。你猜他最怕什么?
  我说:怕什么?
  他说:这24床,最害怕的是,人家借着改制,借着他的眼伤,把副厂长给他免了,不让他干。他都吓死了!
  我说:还是治眼要紧,他伤得这么重,一辈子的事。
  他说:哎呀,你不知道,昨天夜里,我就在花坛边坐着。他一家人,所有的亲戚,都在那工厂里上班。这不是改制么?一改股份制,就要裁人,他那些亲戚,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了。你想啊,他要是厂长当不成了,他老婆,所有的亲戚,都有下岗的可能。他还哪有心治眼呢?
  我说:出院了?
  老许说:可不,手术刚做完,一早就走了。
  是啊,24床是个厂长。他当厂长,并不是这些亲戚给他帮了什么忙,那是他自己努力干出来的。可现在,他既然是厂长,就不能不帮那些亲戚们,他们就要下岗了。于是,就像骆驼一样,他也不过是个抢时间的人。他慌慌地去跟外商谈判,扎伤了一只眼。现在,为了那些亲戚,他又慌慌地走了。
  不说了吧。在我住院的那些日子里,每天都有病人住进来:1、2、3、4、5、6……一直到58床。上苍赐予我们一双眼睛,本是看路的,可我们的眼都出了问题。是命运把我们抛在了这里,使我们聚在一起,同病相怜。在眼科病房里,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份奇奇怪怪的经历,那眼病也是由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原因造成的。
  若是走在大街上,你是绝不会看到的。
  在我出院之前,最后一个来看我的,你猜是谁?
  ——梅村。
  我们都有些风尘了。我们都是风尘中人,我们相互看着……
  我说:没有玫瑰了。
  我说:阿比西尼亚玫瑰,就剩下枝了。
  我说:你还要么?
  当我开始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的时候,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发生了变化。我不再拘泥、苛求完美了。我知道,这个世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完美,有的只是错觉和遗憾。其实,在内心深处,我一直期望她能说出那句话来,她只要还能说出那句话,我就会……
  可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卫丽丽打过来的。卫丽丽在电话里说:老吴,你决定了么?
  我迟疑着。我很清楚,在目前的情况下,无论是做证券,还是搞实业,你都不可能不拉关系、不行贿。我断言,这在任何企业,都是一样的。一旦进入了,那也只能是大小之说、多少之说,没有区别。在每一个节日里,你都得去拜望那些有可能管住你的企业,或是有可能给你的企业制造麻烦的人。若是不搞这一套,你会寸步难行。有时候,时间和商机是必须花钱来买的,是需要通融的。这甚至不是政府的事,你要面对的,是一个一个的人,一件一件的事,我也相信大多数都是好人,但是,你只要遇上一个坏人,或是有私心的人,他就可以拖住你,让你什么事也干不成。到这时候,你就有可能成为第二个骆驼。
  我等着梅村的一句话……
  卫丽丽在等我的一句话……
  我对着手机说: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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