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有张床

第114章


  我颇为吃惊,谦逊说愿闻其详。
  “我知道你对体制内的人有看法,但——”老彭话锋一转,“你这样的自由职业者长期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体制内体制外各有利弊。体制外自由,体制内至少管饭还管你的生老病死。你看看王二,比你有才华吧,图清高,从体制内跳出去,死得多惨啊!四十出头就没啦!还有以前大名鼎鼎的先锋派作家,居然沿街乞讨,斯文扫地嘛!当年和他一起成名后来进入体制内的几个作家,现在都名校教授啦。”
  我说我太明白了,老九的宿命要么就是竹林七贤一样沦为孤魂野鬼,要么就是招安——招安是主流。姜太公钓鱼是为了招安,孔老二周游列国是为了招安,诸葛亮躬耕南阳是为了招安,宋江上梁山甚至托名妓李师师斡旋依然是曲线招安。头悬梁锥刺骨十年寒窗一律是为了招安,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嘛。
  彭教授笑起来,招安太难听,这叫入世,说白了还是尽社会责任。皇帝王八蛋,士大夫再不出来尽点责任,咱中国人还能活吗?都说现在学风很烂,确实,连我这名校教授出去也为那些满嘴跑火车的同事丢脸。
  “是啊,都成过街老鼠嚎叫野兽啦。”
  “说实话我都不敢说是他们的同事,万一有人恨乌及屋背地里给我来一板砖咋办?”彭教授用手半捂着嘴巴,压低了声音,“我说我是‘纽东方’的。”
  “高,实在是高!”
  老彭接着说:“所以啊,关键还是看你自己,没人拿枪逼着你胡说八道嘛。咱不谈主义,只研究问题。可出可不出的风头,咱别出;可拿可不拿的钱,咱拿一点,别太贪。”
  “先生说得很在理,可是——我哪里够格啊?”我底气下沉。
  彭教授嘘了一口“碧螺春”:“我看你行,文笔不错,有观点,也敢说。出了这么多书,很勤奋。英语也不错。缺的就是学术训练,我正缺这样的苗子。”
  “超龄了,早成歪脖子树了。”我补充了一句,彭教授连摇头:“不算大,我弟子比你大的好几个。”
  我惴惴不安:“我只是一个三流大学的专科生。”
  “同等学力嘛,国家承认,这说明国家并不是惟文凭论嘛。”彭教授还透露,“你来,保证你硕博连读。”
  “那得几年才能毕业啊?”
  “顺利的话,五年吧;加上复习考试,六年。”
  “六年?还得考试啊?”我头皮都发麻了,我腆着脸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啊?”
  “你啥意思?”
  我吞吞吐吐:“就像贵党的某些人那样——当然他们是公款,我是出私款,肯定比他们有货。”
  “那可不行。咱们毕竟是名校中的名校,盯得紧。”他面露难色,然后笑起来,“况且,我也不属于你说的那个‘贵党’,我是无党无派。孔子曰,君子不党。”
  “乐得逍遥,佩服!”我说,一脸局促,“彭教授,您有所不知,我最怕考试了。一进考场,活生生烤鸭进壁炉啊!当年差点没把脑浆给榨出来,才勉强进三流大学——还回了两次炉,您这儿——可是最高学府啊!”
  彭教授笑起来:“你怎么这么谦虚啊。书里可不是这种风格啊,嬉笑怒骂的,那叫狷狂。”
  “我不是谦虚,这是心虚。”我一脸诚恳,“说实在的,您这校园,一草一木都是学问,一石一砖都有来头,看着都露怯,哪敢乱说乱动?确实底气不足嘛。”
  “好好复习一下,我指导一下,应该没问题。”
  “学费多少啊?”这问题马虎不得。彭教授很轻松地说:“一年万把块吧,吃饭租房算自己的。你应该没问题吧?”
  “这个倒不是问题,就当投资吧。”我说。彭教授又说,“我给你找点活,每月也能挣个两三千的。”
  “包分配吗?”我腆着脸问。
  “都啥年代了,还分配呢?看来你的确在社会上闲散太久了。”老彭笑,又安慰我,“不过,我的弟子一般都能留在北京,差点的也去其他几个直辖市。”
  我暗想,最次也和李皓一个档次了。彭教授转而关切地问我成家了吗?我有些黯然又有些激动:“您别提啦,提起我就要崩溃啦,都因为我固守‘三无’人员的身份,至今单钓幺鸡自摸二筒。”
  彭教授因势利导:“那你就更要进入体制啦。古人早就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这话虽然有些过份也不乏有理,经济基础嘛。”
  “我也终于明白了,可惜晚了。”
  “人生永远不会太晚,除非——”彭教授最后又说如果我不喜欢他的专业,还可以把我推荐给另一所牛逼大学的王教授,他说,“事实上我已经向他谈起过你了,你回去给他寄两本书,过一段再联系,说我推荐的。”
  我连连道谢,抢着买单,被坚决制止了,老彭说教授虽穷,还有几个经费可以调遣。客客气气把彭教授送上“丰田”轿车,一看时间,在附近的丹尼尔也该下班了,给他打电话,约他去喝酒,我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闻讯后丹尼尔升起了大拇指,又说应该好好考虑,如果有这个背景,去美国就容易多了。我眉开眼笑:“先别说美国,就说以后在中国的日子吧,我就摇身一变,成北京人啦。”
  丹尼尔一头雾水,于是给他解释户口暂住证体制单位组织档案这些概念,他那个敏捷如计算机似的头脑越听越糊涂,好在明白这是个好消息,就频频与我碰杯。
  按彭教授的建议,将书寄给王教授。这确凿无疑是最后一次招安的机会了,北京户口、工作和后半生可以一步到位。这好事要是放到十年前,我非得兴奋成林副统帅自我爆炸不可。无奈兴奋持续没几天,居然波澜不惊了,连我自己都奇怪。
  我给家人说了这消息,我妈高兴之余只说:“天啊,读出来都多大了?你的当务之急不是读书而是成家,当然,这事还是你自己拿主意。”
  是啊,读五六年书,还搭上十多二十万块钱。在这个本科如饲料硕士多如毛博士满街跑海归也烦恼的时代,即使拿到中国最牛逼大学的博士,前景是否美妙也难说。再说了,我已经著作等膝,著作等身也指日可待,还读个鸟书啊?给胡蒙攒书的那两个呆瓜在脑海里一晃而过。
  我的热情迅速消褪,和丹尼尔一起拜见了彭教授,吃了一顿饭,婉言谢绝了。
  3
  所有人都对我和小羽的分手深感痛惜,只有一个例外——“灭绝师太”武彤彤。以前和小羽闹别扭时,她就开导我,现在更是兴高采烈。她老是有意无意拿自己和小羽对比,含不掩饰对小羽各个方面的不屑,我实在听不下去,主持正义:“你也就比她多读几本书。”
  最后一次争吵也一年多了,估计不会联系了。和丹尼尔去青岛回来次日,正洗澡,电话铃响个不停,不理睬,十几秒后手机又响起来,如此交替几次。我估摸着有急事,抹了一把湿淋淋的身子冲进卧室,居然是武彤彤。我笑着抱怨:“你是不打几年都不打,一打又打在这节骨眼上。”
  “啥意思,和新欢在一块?”她小心翼翼。
  “旧爱都没啦还新欢啊?洗澡呢,洗完出门。”我环顾地板,催道,“有话赶紧说,地板上闹水灾呢。”
  “啊?你裸体呢!”武彤彤惊讶,“真有你的,我在北京。”
  “我还在纽约呢。”
  “不信你看电话显示。”她说。一看手机,果然是北京的,首都机场一带,我大为惊讶:“胡汉山真是回来啦!回来干嘛,祸国殃民啊?”
  “去你的。我很多事。”
  “和老公孩子一块回来了?”
  “啥老公孩子,你听谁说了我有老公孩子了?”她呵呵大笑。
  “瞎猜的。”
  “是不是有老公孩子你就不见我啦?”
  “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不和你瞎说了,你先忙你的,我马上进城了,安顿下来,明后天见个面怎么样?”
  “我还怕了你?”
  对武彤彤已渐渐淡忘,但如此突如其来,惊讶之余还有一丝隐痛。我尽最大努力不回忆过去,越是压抑,往事越是岩浆般汹涌,浇灌在那道似乎早已愈合的伤痕上。直到步入五星级“天伦王朝”大酒店前最后一刻,我都犹豫有没有必再见。
  “天伦王朝”坐拥寸土寸金的王府井,与我曾经相对而泣的大教堂隔街为邻。装修的主色调是镀金色,宫殿般亮堂。我从金牙般的旋转门进去,就像掉进了一团富贵逼人的金色梦幻。矩形大堂据称是全国最大的宾馆大厅,由四面城堡式客房和硕大无朋的房顶玻璃天幕构成,足有一个篮球场大。厅内散布着高大的椰子树芭蕉仙人掌、模拟喷泉和形形色色的雕塑作品。卡座散乱而有致。高耸的角落形成一个音乐台,一个年轻优雅的黑衣裙女钢琴师摇着脑袋晃着腰肢,神态迷醉。女迎宾身姿婀娜,男服务员标致严峻,五颜六色的客人们光鲜而体面。穿着短衫短裤懒汉鞋的我一定是这座宫殿里最有碍观瞻的一个活物了,好在这个粗鄙与高雅、奢华与寒碜熔于一炉的双面城里,你的钱包顶不住了,还可以拼气质;气质拼不住了,你还可以在装A和装C之间玩太极。
  我在大堂晃了一圈,没见武彤彤。正疑虑重重准备离去,忽然面前茶座站起一人,我有些迟疑盯着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子,极力压制住当众行凶的冲动。那人摘去墨镜,露出武彤彤的脸,向我伸出手:“看来你把我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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