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有张床

第115章


  “不是我忘了,而是你变了,越来越有美国派了,除了——”
  “怎么啦?”武彤彤疾速检视一下四周,就像一个即将上台的演员忘了一件饰物。
  “没事,不来个拥抱亲吻礼什么的?”
  “Daydream! Here is China, not America.(白日梦吧你,这儿是中国不是美国。)”她的英语美国味十足了。
  我看着周围的辉煌,局促还没结束:“师太别后七年,当刮目相看啊。”
  “啥意思,这是航空公司合作伙伴,可以打折,再说也不长住。你以为我暴发户啊。”
  “真快啊!”我端起咖啡,手微微发颤,嘴巴成了漏斗,用纸巾慌乱地揩胸前,感叹道,“这一去一回,博士帽戴上了,抗日战争也打完了,天朝足球也彻底玩完了。”
  “这都哪跟哪啊,果然没逻辑。”
  武彤彤确实变了。一套浅灰色条格T恤衫、湛蓝牛仔裤、耐克鞋。棱角分明的她显出少许珠圆玉润。头发修剪得像运动员一样短,更显精悍干练。她一点没胖,反而健美了些。比以前爱笑了,不时露出被美国牙医脱去四环素色素后的白净牙齿,也顺带牵扯出几缕岁月的风霜,惟独一对母鹰似的眼睛,逼人依旧。
  “你也变了些。”武彤彤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无非是小戈变老戈了。”我摸了摸头顶,感喟道,“岁月不饶人啊!我是越来越顾全大局了——地方支持中央,很吃力啊。”
  “就油腔滑调这一点还没变。”武彤彤笑起来,又问我,“怎么样,这些年——”
  “托您的福,还行。”
  “跟我有啥关系啊,讽刺我吧?”
  “当然啦。”我很谦虚,“不是你把我弄到北京来,恐怕我还在靀城对城管开展敌后游击战争呢。”
  “你吃了不少苦。”
  我狼狈一笑:“很失败,Loser嘛。”
  “真的和未婚妻分手啦?”
  “就别提这事了。”我一丝隐痛,咬牙切齿,“我已下定决心不结婚了,傻逼才结婚呢。”
  “不致于吧?”武彤彤很惊讶的样子,“你以前是哭着喊着想结婚呢。”
  “以前我不谙世事,——你知道我发育晚嘛。”
  “你正经点吧,你就这么恨女人?跟我有关系吧?”
  “没。”我嘻笑着说,“我一点也不恨某个具体的女人,我崇拜一切女性,包括性工作者,除了女骗子,我博爱着呢。别说这个了,你说说你回来干嘛?”
  “听听你的口气,就跟中国是你家不是我家似的。”
  “哦,我忘了这一茬了,拿你当国际友人了。您是拒绝花花世界诱惑和资本家的高薪聘请,报效祖国吧?”
  “你怎么说话老是这么一阴一阳的?还耿耿于怀呢,要不我还是走吧。”武彤彤突然有些激动。
  “注意风度——!”我看了看四周,道了歉,又说,“您现在是海外学者啦,别跟我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我要是跟你一般见识我都不搭理你。你就一小人!”
  “呵呵,不愧是知己啊。”我连连点头,诚恳地问,“那你这次回来了,有哪些议程啊?”
  “一是探亲,我快八年没回家啦;二是我刚拿到博士学位,回来和几个单位——”
  “你要海归啊?”我打断她。
  “你啥意思?就跟我往火坑里跳似的。”
  “不是火坑也不是金窝银窝。当初你不是哭着喊着出国吗?”我放下咖啡,“现在国内竞争多激烈呀?你还回来和我们这些土鳖抢饭碗啊!你忍心吗?行行好吧,我都顶不住啦,一套房子就要了你的命!十年前我只买得起北京一间厕所,现在只能买个马桶啦。”
  “我就是跟他们谈这些具体问题的,只是一个意向,初步接触一下。”
  “有啥好接触的?现在吹得天花乱坠的,回来就由不得你了。我见过美国海归倒霉蛋。你是不是在国外待了几年待傻了?我以前在‘纽东方’的室友,八个走了六个,现在只有一个回来,还拿着绿卡,有一个宁愿黑在那儿也不回来。啥叫爱国主义,这才叫爱国主义,不给祖国添麻烦不抢同胞饭碗不给农民增负担,齐心协力把美国吃垮了事。”
  “得了吧,听你口气好像我是吃白食的。”
  “你误会啦。现在海归都成‘海带’啦。敢跟你打赌,要不了几年,就有海归——我说的不是那种野鸡大学‘客来蹲’什么的——跳楼、做鸡、流落街头的。你回来干嘛啊,对得起你二十年寒窗苦吗?对得起生你养你的父母吗?对得起我——,我就不说了。”
  武彤彤勃然大怒:“你啥意思?觉得我在那边混不下去了?告诉你我在那边已经谈好啦,我的选择多了去了。现在有的海归是不咋地,怎么也比土鳖强。因为他们是海归,这事儿被放大了,成新闻了,就跟前几年北大的卖猪肉清华的收废品立马成为新闻一样,那是极端例子,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你去当屠户当拾荒匠当鸭子看看有没有媒体理睬你?”
  武彤彤这句话刺得我气血失调花容失色,我讪讪地笑,不置一词。稍过片刻,我和颜悦色:“你说得太对了,我一下岗职工,练摊当板儿爷才是我的份儿,我有自知之明。一番狗咬吕洞宾,仅供参考。”
  武彤彤气咻咻地:“当然仅供参考啦,你算我什么人啊?”
  “同胞呗。”我一阵灰头土脸,“咱们说点别的吧。”
  “和你有啥说的?一说就吵,一点就着。我跟谁也不这样。你咋这么好斗啊?公鸡、蟋蟀还是野狗啊?”武彤彤泄气的样子,“万里迢迢跑过来就是为了和你吵架?本来说给你个惊喜,早知道不来了。啥玩意啊!前世冤家啊?”
  我意识到自己失礼,努力将面部拧到“憨豆”频道,一字一顿:“咱就是前世冤家,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说实在的,跟谁——也不是这样,跟警察城管保安联防小脚侦缉队铁道部证监委……都不是这样。”
  武彤彤扑哧一笑:“惹不起呗。”
  “谁都惹不起,咱就一只蚂蚁。”我一脸谦卑。一看时间快午饭了,就说,“你大老远地来看我,我还是做东请你吃顿饭吧。”
  “你不请谁请啊,看我怎么宰你!”武彤彤一点也不客气,说完自己都笑起来,“你来美国我请你。”
  “估计难点儿。”
  “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我给老洪打了个电话,又问武彤彤余下几天咋安排?
  “明天回老家,一月后回美国,就一个月时间。”
  “回来度蜜月啦。”我打趣,她也笑:“谁和我度啊?”
  “当年去美国没送你,前天回来又没接你,下次我送你走吧。”
  “好啊。”武彤彤说,她看着窗外感叹,“北京变化真够大的!”
  “帝国之都,万国来朝啊!大国崛起啦。”
  路过“大冰箱”时,武彤彤问:“你住这一块吧?”
  “就住那大冰箱——后面一破房里。”
  武彤彤说:“我倒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啥样。”
  “饶了我吧,怕吓着你,那是蜗牛和蚂蚁住的地方。”
  “看的就是这个。”
  我应付着:“先吃饭,再说吧。”
  4
  四川驻京办装修了,新增了菜肴,价格也水涨船高。武彤彤还记得八年前我们坐过的那个位置,径直走过去坐下来。她很挑剔地点了几个菜,都很便宜,我加了一道东坡肘子、泡菜和肚条汤。武彤彤抱怨这些年来胃被西餐给喂坏了,她想回国原因之一就是太怀念中餐,她说:“那边中餐馆都是福建农民一统天下,而且严重Americanized(美国化),也就哄哄老外。”
  “咱中国人就是一群吃货。”我揶揄道,“你回来,给你啥条件啊?”
  “给你说说也好,给我参考一下。”她说,“几家高校都给副教授,硕导,月薪五千,福利和项目基金看情况了。”
  “中国人民的币还是美国人民的元?”
  “当然是中国的了。”
  “惨了点。有房吗?”
  “没有,但有点房补。”
  “瞎掰!这也叫优厚条件?我都不去!当然他们也不会鸟我这一壶。”我说,“房子是大头,其他都是小恩小惠,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肯定也知道,在国内你要是没房没车,就是另类,就是非正常人类,就是‘不成功罪’!”
  “你也太小看我了,这些年我怎么也有些积蓄了,五六万美金有了。”武彤彤有些得意。
  “得了吧,五六万美金那也叫钱,还一个劲地贬值。”我呵呵笑起来,“当年你说我七八万人民币在北京也就买个厕所,现在你这五六万美金买个厕所可能有点夸张,也就一厨房加一卫生间,不过进出口问题倒是提前解决啦……”
  武彤彤停下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看得我头皮发麻,我赶紧住嘴。她藐视我似的虚着眼睛:“你现在是逮着机会就刺我,痛快了?”
  “我不痛快行吗,我心理阴暗着呢,多一个房奴就多一个同志嘛。”我陪着笑,“你也是一人文学博士了,你说说我这种心理属于啥心理,正常么?”
  武彤彤偷偷看看周围,低声说:“你这叫太监心理,自己不行,就推测别人也不行。”
  我们都咯咯咯地笑起来,一股辣椒油被我吸进气管里,咳嗽不止,武彤彤过来给我捶背,那几下就像复仇的大锤砸下来,差点没把我五脏六腑砸成一肚子“乱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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