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凶猛(重生)

第69章


  看那奏折上的罪名,竟然是“杨德海逾越祖制,占用徽墨。”
  说实话,就那么几块寻常的破砚台破墨,又不是九龙松墨一般贵重,能值多少铜板?一般人即使知道占用,也就睁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难不成用那么一点墨,还要专门跑断了腿一层一层上报得到皇帝许可?
  就是有人想要整治杨德海罢了。这种事说小了,就是懒得一笔笔算计;说大了,就是欺君之罪。这大小的区别,才就只在天子的心念之间。
  可连帝王都缄口不谈,暗暗想要杨德海死,他纵是再高风亮节,也不能不识时务。
  但若是严刑逼供,却问心有愧,实在难为。
  韩朗无比后悔上次处理了宫中命案后没有及时乞老还乡,他悔得肝肠寸断,触目心乱,胡子齐齐斩。
  万不得已,这位大理寺少卿只好充当了一回说客,如纵横家那样去挨个谈话,找到天牢里关着的杨德海,苦口婆心地劝导,同时念着《论语》、《大学》之类的儒家圣典。
  杨德海被投在一个单间的大牢里,这个牢房像是一个圈,将他禁锢在里面,不必上脚镣手铐,反正他也走不出去。
  祸害了无数人的儒经简直是催人入睡的魔音,尤其是韩朗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和毫无起伏的声线所产生的效果,更令人拍板叫绝。
  他平静寡淡絮絮叨叨坐在天牢外,对着里面的人念道:“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杨德海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打了个震天响的呵欠,瞧那架势,是想把天牢顶给震塌不可。
  “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韩朗继续道,循循渐进,诱导着面前的人为政以德,配合点。
  可惜他如同一桩木头一样,丝毫没有觉悟到自己的嘴皮子功夫,委实差得很。韩朗素来专断悬案,然而到了文人该展示身手的时刻,死气沉沉、依照经验的要义,并没有任何作用。
  杨德海充耳不闻,闭着眼睛打呼噜,圆滚滚的肚皮朝上,如同怀了一只七八月的娃娃。他大张着手脚,像是一只巨大无比的乌龟,才让人不生出“地上躺着的其实是一只球”的错觉。
  韩朗人生中所有的耐心都快要消磨殆尽,可他幸得入仕多年,心境平稳,此刻还能压着心底窜着的怒火火苗,继续说话。
  可说教显然只能耗费嘴皮子的力量,嘴皮子碰一碰不打紧,碰多了也感觉口干舌燥,浑身肝火旺盛。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韩朗见杨德海这么一副吊儿郎当的消极态度,纵是脾气再好也不住暴喝:“杨德海!”
  杨德海是那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见他发怒了,才缓缓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如同抽多了阿芙蓉,软绵绵靠在墙上,烂泥状啊啊啊了几声,含糊问:“韩大人有什么事么?”
  “……”韩朗想了想,骂出了这辈子从未说过的骂人话:“去丨你丨娘的狗丨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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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实在气得胡须卷到了天上,耳朵里冒烟,眼睛里喷火。回大理寺的一路上都在脑海里想:“怎么去查这个案子,怎么才能保住这个不识相的杨德海,怎么才能无愧于心?”
  他生平所学的伦理道德,三纲五常,破案手段,朝堂之策,统统都在这个案件里交错杂综,混成了一团浆糊,放了他丨娘丨的狗丨屁!
  遥遥想着这辈子的事,都没有几天的舒心日子。少年时劳碌奔波,不耻下问,却只是为了获得一块进入朝堂的敲门砖;年长时为了得到赏识,偶尔做一些违背本心的工作,厚着脸升迁几次;到了老年了,就该颐养天年,何必身履险地?***注
  自己今日才算是真真正正认清了这“明镜高悬”的大理寺。君要臣死。臣便去死。亏他以前还常常想着等日后坐上大理寺的主位,能洗刷冤屈,为民昭雪。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
  帝王的心意,才是天下的心。民心?一文不值的狗丨屁!
  他怒气冲冲走着,脚下不留神,猛然撞到个迎面而来的姑娘。
  那姑娘头上插了两枚素雅木簪,眉目间跳跃着一股灵动的狡黠气息,颇有几分不染尘俗的仙气。可惜她此番被撞倒在地,浑身穿的水色袍子顿时染了几柸黄土,脏兮兮如同刚从芦苇荡里滚出来,反倒似一个被负心汉抛弃后落难的小姐。
  “哎呀!”那女子娇喊一声,已经被撞了个大趔趄,从地上爬了起来,横眉倒竖,捂着头便道:“你怎么不看路呢?”说着,不停用手揉着被撞到的胳膊,抱怨着:“你就不能看路吗?”
  这被撞倒的女子,便是薛妙烟薛姑娘。
  一晃三年多一点点过去,薛妙烟一直深居后宫,从不抛头露面出现于早朝之上。三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小姑娘摇身变成大姑娘。她面容变化也是极大,只是那双眸子依然未便,如点漆灵活,叫人过目不忘。
  韩朗狐疑地看了一眼,这姑娘好生眼熟,不自觉便将她身影和印象中那个小姑娘重叠在一起,半信半疑道:“薛妙烟?”
  薛妙烟还没来得及抬头,光顾着娇气地揉着伤处,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第一反应就是抬头,刚仰头,不禁怔愣。这这这,这不是那个韩韩韩……哦对,韩朗吗!
  韩朗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转,突地透出了几分笑意。 
  不好,快跑,有坏事发生!
  韩朗哪里能让她临阵逃离,在她动脚之前便开始讲话,如同找到了救星:“妙烟啊,你上次是不是协助我破了宫中那命案呢?”
  “呃……这个,凑巧罢了。”她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不停摆手。不是她自谦,上次真是凑巧啊。
  韩朗不由分说,一锤定音:“现在本官在查杨德海一案,薛女官既然身为女官,自然要报效华朝,得知案件真相。况且薛女官有例在先,没人会反对的。”
  这话合理合情,竟然叫她无言以对。
  她顿时压力山大,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宋殷说的“烫手山芋”、“鸡肋”一样的杨德海一案,果然还是自个儿找上门了。宋夫子还多次告诉自己不要参与此事,结果,还是被牵连进来了。
  
  ☆、尘埃落定
  薛姑娘惊魂未定地打量着杨宅。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乱如麻。
  明眼人都知道,大家都是联合起来欺负柳侍郎一派。韩朗素来清高,却也不得不明哲保身。
  可她掺合进来,又算什么事呢?柳无意是柳泠之的爹爹,难道自己真要干这种为虎作伥的事情,将他们父女拉下台来?
  这一夜她都没好好合眼,直到第二天韩朗来催促三四次,才不甘不愿地到了杨宅前。
  这日刚下过雨,沉寂的宅邸看似没有任何变化,水波不兴,却早早已经人去楼空。杨宅旁是一条临近市井的胡同,来来往往的人经过,最多斜视一眼,继续行走。好像千百代的光阴事物荏苒变迁,也就是来往者漠不关心的一瞥;瞥过之后,便扔到一旁,任他随风飘荡。
  抬头阴沉的天里,泛着一股甜腻的气息。
  薛妙烟抓起一把泥土,立在庭院婆娑的小叶昙树下,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她心中的一面明镜悬晃晃照着,仿佛是澄澈的水波在涤荡,偏偏就是不肯碎掉。
  韩朗叹了口气:“薛女官,你意下如何?”大概是有求于人的原因,带了几分不同以往的尊重。
  薛妙烟未作声,盯着手里那柸泥土。
  凡人一生也就蝼蚁一样的百年,她莫名从彼世到此世,多活了这许多的岁数,可天道岂是这么容易给她便宜的?死了后,就是这手里一捧不上墙的烂泥,千百年后成为他人的埋骨之所。
  弘善大师在万华寺里曾道,自己是跳出那六道之人,有着大气运。然而,自己身上接二连三的倒霉事,证明了和尚完全是个披着和尚皮的假大师。
  韩朗又对她说:“薛女官……”
  薛妙烟有些心虚地抬头,莫名觉得韩朗那一眼,让自己良心难安。一大把岁数的人了,这样子看着自己,任她怎么也于心不忍啊。
  薛妙烟闭上眼睛,装作看不到韩朗老泪纵横的样子。
  韩朗继续缠着:“薛女官,此事牵连虽然甚广。但只要大家都退让一步,自然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哦?”薛妙烟终于挑起了眼睛,拿出帕子细细擦掉了手上沾着的泥土:“怎么讲?”
  韩朗见她终于肯帮忙,不禁大喜:“杨德海虽是柳侍郎一手栽培,但到了这个时候,柳无意大可以釜底抽薪,弃卒保车。”
  薛姑娘倒吸了一口凉气,想到记忆里那个喜形于色、桀骜不驯的柳侍郎,心底竟然生出一种不可测的想法,隐隐感到一个预谋的逐渐酝酿,试探着问:“韩大人,此话当真?”
  韩朗郑重地点点头。
  脑中那个刚刚成型的一丝阴云瞬间扩散,仿佛下一秒就要有劈天盖地的雨雷落下,劈得这所皇宫四分五裂。
  薛妙烟渐渐了然,从善如流:“原来如此。然而人命岂是草芥子?撒一把米那么简单,便可以扔掉么?”
  “这是陛下的旨意,你我皆无能为力。”韩朗接口:“要不,老夫也不用这般发愁,掉光了胡子。”
  薛妙烟站起身来,道:“我知道了。”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个滋味。朝堂里的风风雨雨一点一点如大海卷浪被从远久的意识海里拍打上岸,淋得她浑身湿漉漉的难受,心中不自觉想,“这杨德海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毕竟自己拿着那把杀人的刀,算是为虎作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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