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出书版)

第46章


你去祸害别人吧,谁愿意爱你这摊烂泥就尽管去爱。放过小善,你配不上她,也配不上任何一个好女孩。”
    周瓒静静地等他妈妈说完,良久才不屑一顾地哼笑,“我说祁善怎么变得那么硬气,原来得了你的点拨,也是,她和你向来一个鼻子出气。你以为我会哭着求她,为她吃不下睡不着?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我身边一抓一大把。你替我转告祁善,玩不起趁早别玩!”
    “你自己当面去跟她说!日子还长着呢,我盼着你不要后悔。看在你是我儿子的分上,提醒你一句:用伤害一个人的方式去表达你的在乎,是最愚蠢的行为……”
    “我不是跟你学的吗?你刚才怎么说来着,‘基因就是基因’!我爸的感情再下三烂,他睡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年轻,你不服气,也去倒贴一个小白脸。可我爸在这个过程里是享受的,你呢,你离婚、争取到大笔财产、又升了职、也有男人追你,可你为什么迟迟不肯烧掉我爸当年写给你的信?他再过十年还能有小姑娘投怀送抱,十年后你的小白脸还会摸着良心说爱你?没心肝的人活得更快乐,这是我从你们身上学到的。”
    冯嘉楠没想到儿子会这么说,她低声道:“我可能到死都不会烧掉那封信,同样,我到死也不会原谅他。没什么好说的了,幸而小善和你不会有机会走到我们这一步。”
    周瓒莫名地愤怒,“我和她的事用不着你管。你觉得你是为了我好,其实只是想满足自己的控制欲。你不想承认也得承认,在感情上你是个可怜的失败者,控制不了自己的男人,才变态地想要操控我的生活!”
    电话另一端陷入长久的沉默,周瓒想要挂了电话,听到他妈妈显出了伤心和疲惫的声音,她说:“打败了我,你就赢了?阿瓒,爱怎么会没有束缚!”
    他们后来兴许还吵了几句,周瓒不记得了。四天后,冯嘉楠在中午短暂的休憩时间从中环打车前往元朗,她乘坐的出租车在途中与横插上马路的一辆小货车相撞。冯嘉楠当场身亡,司机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也停止了呼吸。没有人知道她当时为什么外出,是会见客户还是约了朋友,答案随着当事人的离去成了个谜。
    周瓒乘出事当晚的航班飞往香港,和匆匆赶到的沈晓星一块料理了冯嘉楠的身后事。周启秀本来也要来的,被周瓒拒绝了。无论从法律还是感情上来讲,冯嘉楠和他已无瓜葛。周瓒坚信他妈妈不会想要周启秀送她最后一程。他唯一不确定的是,妈妈是否也一样不想再见他这个不肖子。
    出事的出租车损毁严重,冯嘉楠的遗体也未能幸免。周瓒出面认尸,如果不是看到完好的那只右手手背有个浅浅的疤痕,他不会相信眼前那堆支离破碎的血肉就是他妈妈。
    疤痕是十多年前的旧伤,那时刚七岁的周瓒不顾妈妈的反对非要学骑自行车,他的玩伴里只有他还不会骑,连祁善都在一个月前开始慢悠悠地踩着车在门前的小路上晃悠。冯嘉楠跟在车屁股后头,周瓒不让她扶,为了甩开她,他蹬得太快,车头不稳,从河堤旁的石台阶冲了下去。冯嘉楠情急之下抓住了车轱辘的钢丝……也是这只手在四天之前拨通了恐怕是她这辈子最失望的一个电话。
    遗体就地火化。那时,殡仪馆除了周瓒,还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材高大,面色悲戚。周瓒心知这一定是他妈妈生前的那个年轻情人。他同样没有答应男人提出看冯嘉楠最后一面的请求。他妈妈一生重仪表,爱面子,活得比谁都光鲜骄傲,她长留在在乎她的人心中也应该永远是这个样子。
    等待遗体焚化的过程中,周瓒和那个男人有过短暂的交流。沈晓星也不知道他们说过什么,次日,冯嘉楠生前的部分私物被人送到了他们下榻的酒店,那个男人从此再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沈晓星也承诺对那人的存在绝口不提。冯嘉楠最后的这段地下情事原本所知之人就甚少,就此不留痕迹地随着她的躯体化作了灰烬。
    
    第二十五章 等不到的原谅
    
    三天后,周瓒捧着冯嘉楠的骨灰盒回家。这次周启秀没有顾忌任何人的劝说,执意在家给前妻操办了一场后事。他一身黑衣,没有号啕痛哭,灰败着脸从儿子手中接过骨灰盒,拂去上面的微尘,手势温柔。苍老的气味是一夕之间从他保养得宜的躯壳中散发出来的。
    收到噩耗时,周启秀也在路上——近期与他过往甚密的年轻情人号称有了他的孩子,这种事情自然要当面解决。周启秀有过不少风流孽债,离婚前是偶尔,离婚后是平常。他这辈子都爱冯嘉楠,然而他管不住那些从旁逸出的心思。他找的女人无一不是身材高挑,五官明艳凛冽。周启秀无法解释这是因为她们都像当年的冯嘉楠,还是他喜欢的女人就是这种类型。这些女人有些爱撒娇,有些温柔,她们都比冯嘉楠柔顺听话,他再温柔体贴,也没人敢骑在他的头上。周启秀有时欣慰,有时失望。如今他唯一能确信的只有一件事,所有人都以为他当年选择冯嘉楠,忍受她的暴烈性子,呵护她近乎单纯的偏执,是因为她有一个职位不算太高却有实权的父亲,甚至后来连冯嘉楠也那么认为。然而直至岳父急病骤逝,直至他和冯嘉楠成了怨偶,甚至在他们离婚以后,周启秀依然想过,等到他们老到无力争吵,老到心无旁骛,他会和冯嘉楠在他提过的那个山庄度过生命中最后一程,亲自送另一半离去,无论谁走在前面。
    冯嘉楠说过,她像火,周启秀像水,天生无法交融。周启秀没有想到,她没有蒸发他,却在他眼前早早熄灭。
    冯家的直系亲属所剩无几,这次来吊唁的只有一些远房亲戚和冯嘉楠生前的同事、朋友。周家的人也来了不少,生前有再多的矛盾,死者为大。周启秀在乎她,他们也不能让她的后事冷清。父子俩一起将骨灰安置在灵堂之上,其余人都没有靠得太近。冯嘉楠的遗照是她婚前的一张证件照。那时她和周启秀正在热恋之中,一切的伤痛和不堪都未曾来袭,她面色端凝,眼里却透着俏皮和快活。她用这样干净的眼神看着灵堂前的两个男人,他们面孔相似,悲伤也雷同。
    “阿瓒你说这像不像在做梦?还是她醒了,我们还梦着?”
    “对你是种解脱吧。”周瓒低头点香,颤动的香头总是凑不到火上,他绷着嘴角,睫毛却是潮湿的,“我听三叔说,我恐怕又要多一个弟弟,或是妹妹。”
    周启秀没想过到了这个份上,老三还要在阿瓒面前挑起这些糟心事,这无异于往伤口处捅刀子。那伤口也贯穿了他,他喉咙发紧,怔忡片刻,说道:“都是我的错……”
    “爸,我不是应该恭喜你吗?”周瓒的笑比哭还让周启秀揪心。
    周启秀定定地看着冯嘉楠的遗照,对儿子说:“你怎么说都行,我不怪你。我不是个好父亲,过去我对你的照料太少……你妈妈她不喜欢我插手她管教儿子的事。现在她不在了,我在她灵前发誓,无论你认不认我这个爸爸,我会照顾好你,把她那份心也一起尽到。阿瓒,我不会再有别的孩子。子歉是我当年的错误,我对他有责任。但你是我和你妈唯一的骨肉,任何人也不能取代。”
    周瓒垂首不语。话说得真好听啊,他都要感动了,差点忘记这个对前妻深情无限的男人不久前才把别的女人肚子搞大了。他听祁善说,古往今来那些写下最著名的悼亡诗的诗人无不薄幸。周瓒如同恨自己一样恨他爸,更恨三叔和他身后那群有血缘的豺狼。他们心里恐怕都乐坏了吧,他妈妈死了,他没了依仗,周启秀心中的天平迟早会向另一方倾斜,何况三叔身前还有一个周子歉。周瓒偏不让他们称心如意,他不在乎他爸一生攒下的事业,但也不想让他妈妈恨了一辈子的人占了便宜。所以周瓒绝不会告诉周启秀,他妈妈生命中的最后一段另有寄托,他要他爸爸活在后悔和自责之中,是谁害得他妈妈伤透了心远走异乡,又是谁在背后间接逼得她的婚姻和生命相继走向绝路?周启秀一日不能释怀,就一日不能心安理得。
    “你会让那个女人打掉孩子?”周瓒不确定地问。
    “没有什么孩子。”周启秀面色平静如水,“阿瓒你放心,是你的就是你的。”
    夜深了,吊唁的来客都已散去。周启秀也终于离开了灵堂,从听闻冯嘉楠出事,他几乎未能合眼。是周瓒让他去睡的,周瓒说,自己想单独陪妈妈待一会,周启秀无法拒绝这样的要求。
    身边没有旁人之后,周瓒扯下了头上戴的孝,坐在地板上,背靠铺着白布的几案。一旁供来客休息的椅子上有半包烟,想是白天来的某个人落下的。周瓒伸长手把它捞过来,抽出一支,就着灵前的白蜡烛点燃,凑上去吸了一口。这不是什么好烟,周瓒也许久没抽了,吸得太猛,肺火辣辣地疼,呛得快出了眼泪。
    周启秀从永安寺请来的高僧带着徒儿们犹自不眠不休地在门外念诵,那声音延绵不绝,充满虚无,像周瓒嘴里喷出的烟雾。他在这样的声音里更觉出寂静和孤独,心里空得可以跑马。他受不住这种感觉,作恶般将一口烟喷在他妈妈的遗像上。她还是沉默地看着他,眼里是一种少年人的不管不顾。这照片挑得……做儿子的都要认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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