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的左手

门缝里的两个小脑袋慢慢地滑下来，屏住呼吸，退到一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今天不是周末，是9月10日教师节，学校放假半天，上午11点半，老张去学校把徐智睿和苏毅接回来。吃完午饭，林小雅让他俩去睡午觉，俩小家伙装着上床，等大家都去午休了又溜出来，想去徐志成书房拿林小雅年轻时的照片，因为他俩打赌自己的妈妈年轻的时候是长头发。经过徐志成卧室，徐智睿听到妈妈的哭声，停下脚步好奇地扒着门缝朝里看，苏毅跟着，听到那些话，他俩都傻了。
    爷爷把舅舅送进去了？送哪里了？林阿姨让徐伯伯帮忙把舅舅捞出来，是什么意思？七岁的苏毅不明白，也不可能去问，但他知道舅舅去的地方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要不然林阿姨为什么那么伤心？从记事起，妈妈身体就不好，爸爸很少理他，家里只有爷爷最疼他，可爷爷年龄大了，还很忙，不能经常陪他玩。舅舅来了，终于有个像爸爸一样的男人陪他，陪他去游乐场，带他吃肯德基，跟他在床上地毯上甚至草地上打滚，苏毅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话也多了，后来舅舅搬来徐伯伯家，他知道舅舅在和林阿姨谈恋爱，大人的事很复杂，他弄不明白，可他不管在哪里住，周末舅舅都会带他和徐智睿一起出去，或打球，或游泳，或爬山……爸爸妈妈不在了，他心里虽然难过，但很快就没事了，因为有舅舅疼他，有徐智睿陪他，还有林阿姨和徐伯伯，孟伯伯和孟伯母，他们都对他很好。可现在舅舅进去了！进了一个可怕的地方！一个进去了就不能出来的地方！为什么？爷爷为什么要送舅舅进去？为什么？……苏毅觉得自己的上牙在跟下牙打架，“咯咯……”的响，他用力咬着牙，攥着小拳头，扭身朝楼下跑……
    丁叔进去了？去哪儿了？妈妈在哭！上次丁叔搬走后，妈妈就哭得晕过去了，他俩又吵架了吧？真麻烦！爸爸都允许他们在一起了，他们还老是吵架。丁叔一走，妈妈又来闹爸爸，爸爸身体不好，妈妈就不知道心疼心疼爸爸？哼——大人真麻烦！不把丁叔找回来，妈妈不会高兴的，可去哪儿找丁叔呢？……有了——徐智睿一敲自己的小脑袋，高兴地冲回自己的房间，没一会儿，换了身衣服，背着双肩包下楼了……
    苏毅下楼冲出门，在院子里浇花的老张看见了，扔了水管就追出去，“苏毅——苏毅——回来，你要去哪儿？”
    苏毅回头看是老张，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送我回家！”
    “回家？现在？”
    “就现在！快点！”
    “回南郊？”
    “是，是！你去不去？”苏毅不耐烦地说。
    一向温顺的苏毅平时话不多，都是徐智睿说什么，他随声附和，很少像今天这样明确的提要求，老张想一定出了什么事，不敢耽搁，开车送孩子回南郊的苏家。
    到了苏家，苏毅径直往楼上跑，两个保姆拦都拦不住，又不敢对他来硬的，只能跟着他跑上楼，“一一，别跑啊……你轻点，爷爷在睡午觉呢……一一，出了什么事了？……一一，轻点，别吵着爷爷……”
    苏毅根本不理，先去苏锦茂卧室，没人，又闯进书房。
    苏锦茂在红木卧榻上午休，听到动静，揭开身上的毛毯坐起来，见苏毅进来，满脸堆笑，“一一回来了？……怎么了这是？”
    苏毅并不像平时扑进爷爷怀里撒会儿娇，今天站在门口，攥着拳头，咬着牙，鼓着腮帮子，黝黑的皮肤上大眼睛瞪得溜圆，喘了几口气，狠狠地叫，“舅舅呢？”
    苏锦茂慈祥的脸一僵，马上又恢复了，笑呵呵地朝苏毅招手，“想让舅舅带你出去玩？……舅舅出差了，他没跟你说吗？……回头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忙完了赶紧回来，行吗？”
    “你骗人！你骗人！舅舅进去了！你把他送进去的！”苏毅仰着脖子竭力喊着。
    苏锦茂急了，颤巍巍地走过去，掐住苏毅的小肩膀，“谁告诉你的？说！谁说的？！”
    爷爷一脸怒气，小苏毅吓得佝着背，夹着肩膀，用力左右晃着挣脱了爷爷，赶紧后退两步，背抵在门上，惊恐地看着苏锦茂，泪水在眼泪打转，“舅舅……舅舅……”
    苏锦茂心疼地赶紧哄，可刚一伸手，孩子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他放下手拽着自己的衣服下摆，小声哄着，“一一，别怕……你跟爷爷说，是谁告诉你的？”
    从小被保姆带大的苏毅比大宝看到了更多的人间百态，也更像个大人一样听那些话外音，此时他已经笃定舅舅是被爷爷送进去的了，双手反掌撑在门上，给自己最后的支撑，闭眼歇斯底里地喊道，“我要舅舅！我要舅舅！我恨你！我恨你！”还没等苏锦茂开口，他开门跑出去了。
    苏锦茂心口一阵刺疼，扶着门框指着楼下，“拦住一一，快——别让他跑出去！”
    守在门口的保姆应声下楼追去了，花甲老人顺着门框出溜下来……
    小丽轻叩两下门，推门进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拍拍歪在床沿上睡着的林小雅，等她抬头，贴耳说了几句。
    “什么？”林小雅惊呼一声，赶紧捂住嘴，看看床上熟睡的徐志成，拉着小丽出来了，关上门才厉声问，“怎么回事？你们几个人两个孩子都看不住？”
    小丽低头认错，“都以为他俩去睡了，没在意。”
    “确定苏毅已经回去了？”
    “恩，老张送去的，已经回来了，在客厅。”
    “大宝呢？……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少了什么东西没有？”林小雅边问边往孩子的房间去。苏毅既然已经安全送到苏家，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急着追究，大宝不知所踪才让人更着急。
    林小雅在孩子房间里翻东西，翟姨和柳启悦听说了急匆匆地进来，“怎么回事啊？你又打孩子了？”翟姨先质问林小雅。
    柳启悦赶紧劝，“妈——林姐最近忙什么，您又不是不知道，哪有时间打孩子？”
    “那怎么回事？……这孩子好好的，中午吃饭还好好的……和一一玩得多好，有说有笑的，没见什么不高兴啊……怎么一会儿工夫就跑出去了？……没人看见吗？……一一呢？怎么突然回去了？是不是俩孩子拌嘴生气了？春玲——去往苏家打电话问问一一，看那孩子知不知道大宝去哪儿了？……”
    林小雅没理翟姨的唠叨，一样样翻着东西，“厚外套不见了，水杯、书包，存钱袋也拿走了，这孩子要干嘛？谁给他说什么了？该死！”她打开床头柜上的点心铁盒，一手拿盒，一手拿盖给翟姨看，里面空空的，“昨天才买的一盒曲奇。”
    小丽也凑过来看，“没了？今儿早上我过来收拾的时候还是满满的一盒。”
    不愧是徐志成的儿子，言传身教，什么事都谋定而后动，学得是全套的，该死的！小兔崽子！林小雅心里咒骂，焦急万分，因为她实在想不到儿子可能去的地方。
    “小林——小林——你快去看看吧。”护工大姐冲进来喊。
    林小雅头皮发麻，这两个护工是专门伺候徐志成的，24小时轮流值班，只要她不在徐志成跟前，她们至少有一个人守着。她跑到徐志成房间，另一个护工已经把呼吸面罩给徐志成戴上了，拉起他的手，接过护工递来的听诊器，听完长出一口气，摘了听诊器问护工，“怎么回事？”
    “你一走我就进来了，徐总就睁着眼，拉着我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我听他呼吸声不对，就让他先吸上氧……”
    林小雅抬手示意护工闭嘴，因为徐志成右手食指在她掌心里划，好半天，才认出来，是“宝”字。把他的手握着抵在心口，俯身轻声说，“你听见了，是吗？……你别着急，好不好？我来想办法，一定会找到大宝的……大宝是你儿子，聪明勇敢，不会让自己有危险的……老头，你听话，不着急，等我把儿子找回来，好不好？……老头，你答应我一声啊，老头——”林小雅已经泣不成声了。
    床上的人闭眼没有点头，动了动手，林小雅又把手掌摊开，他的指腹摩挲在她的掌心上，一下，一下，那样缓慢无力，却给了她无尽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