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的左手

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山庄最大块草坪上搭起了四顶白色钢架大帐篷，帐篷边角缀满了鲜花，帐篷前摆上了二百把系着绿色大蝴蝶结的高背椅，分左右两边，中间一条长长的红地毯通向对面的舞台，舞台上鲜花锦簇，花朵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
    丁俊海一身黑色长款西装，打着红色领结，很有朝气，为了定做这套西装，两人专门跑了趟意大利，林小雅笑他比女人还臭美。她哪里知道——她的那套婚纱是徐志成去世后就开始准备，打着做工装的旗号给她量了尺寸，害他出血给全公司员工做衣服。
    丁俊海把苏锦茂推到舞台下第一排，又出去迎接宾客，今天被邀请的除了亲朋好友，还有很多商界、政界精英。宏图置业总裁和副总裁的婚礼在Z市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无处不钻的记者早就跃跃欲试，这次丁俊海准备充分，几个月前就开始准备，安保工作由宏图保安队长亲自抓，这个人是老崔走的时候推荐给小雅的，志成也看好，又被老六拉走训了半年，回来就成了丁俊海的左右手。此时，整个山庄都在他们的监控中，记者只能在三个门口蹲守。
    王新磊看看表，进了中间的帐篷，林小雅已经化好了妆，头发盘在脑后，柳启悦和林小雅的几个女朋友陪着她说话。她笑得如此灿烂，王新磊都觉得耀眼，一恍惚，十几年了，和徐志成结婚时，她只着红色中式旗袍裙，面对亲朋羞涩地跟在徐志成的轮椅旁敬酒，因为都是女方的亲朋，轻声的非议、惋惜响彻整个宴席大厅，也再没有正式的婚礼举行。如今她步入中年，不再靓丽清纯，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却添了十足的女人味，一颦一笑，端庄大方，风韵更盛，怪不得把小她三岁的丁俊海迷得拿“卖国条约”求婚。
    “时间差不多了，准备一下，该出去了。”王新磊提醒几个女人。
    几个女人说笑着出去了，造型师给她戴上鲜花扎成的簪花，她站起来，摆正身后拖地的裙摆。王新磊低头皱眉看着，“你漂亮了，我摔了怎么办？”
    “哈哈……”林小雅走上一步挽上他的胳膊，“我扶着呢，放心吧，王老——”
    “要不让可遇来吧？”
    林小雅瞪着他，“你敢跑，我现在就让你摔个‘狗啃泥’！”
    “是我妹妹吗？这么狠？”王新磊笑着拍拍她搭在臂弯里的手背，“准备好了吗？”
    林小雅抬头挺胸笑了，闭眼吸气，“恩。”
    “真的不用签了协议再结婚？”
    林小雅又瞪他，“你是我哥吗？看不得你妹妹好，是吧？”
    王新磊拄着黑色的手杖向前两步，和她一起走到门口，“我觉得签了协议才放心，万一哪天我没看住，让那小子欺负你，把宏图吞了，多惨！”
    门帘被掀开，林小雅笑了，自信满满，伴着音乐和花瓣雨，挽着王新磊的胳膊，走在红地毯上，“没事，他不要我，还有我哥呢，我哥会养我的。”
    “这么确定？”
    “那是——我用800cc血换来的哥，要不认我，把血还给我！”
    “有色心没人性！”
    “那也是你妹妹！”
    “怎么还是小孩脾气？”
    “小屁孩都在后面呢。”
    刚走出两步，涌上来四个孩子，大宝拿了个海棠花扎成的花环套在林小雅脖子上，亲了她一口，大方地笑了，“妈妈今天真漂亮！”
    一一拿了束头花给她别在耳后，腼腆地喊，“舅妈——”
    林小雅笑嗔，“喊姨！”
    一一没开口就让芽芽挤到一边了，“妈妈，妈妈，给你！”芽芽手捧着一束手花递给小雅，搂着她的脖子“吧唧、吧唧……”亲了好几口。
    王新磊在旁边笑，“好了，芽芽，妈妈妆都花了，不漂亮了。”
    芽芽好不容易停下来，林小雅对后面的麒麟招手，蹲下来笑着比，‘姑姑今天漂亮吗？’
    麒麟微笑着点头。
    ‘你喊姑姑就好，你最棒了，来吧！’林小雅伸开双臂迎接小小身子。
    麒麟走过去抱抱林小雅，把手里的胸花别在她婚纱上，清朗地喊了声，“姑姑——”
    林小雅亲了麒麟一下，站起来，重新挽上王新磊的胳膊，四个孩子跑到后面拽着她拖地的婚纱，前面是大宝和一一，芽芽和麒麟拉着尾部，林小雅拖着四个“小尾巴”向前走，走向台上那个风度翩翩、越发沉稳的男人。
    林小雅的手被丁俊海接过去，王新磊和孩子们都回到嘉宾席观礼了。王新磊脑子想着刚才那几句话，是啊——她是林小雅，是她妹妹，她一向知道自己要什么。和徐志成结婚，身边所有的人都反对，她依然走下去；从美国回来，精心照顾着徐志成，面对丁俊海的强烈追求，断然拒绝；君悦走上稳步发展的阶段，她把名下股份全部转给王新磊，说要降低风险；丁俊海拿着那纸协议求婚，她答应了，却没签那纸协议，协议上丁俊海把自己名下和苏锦茂名下的宏图股份还有一些不动产都要转给林小雅。
    走上舞台，先是主持人的开场白，今天请的主持人是“小西门”，开场白后，“大家想不想知道新郎新娘的恋爱史呢？”
    “想——”台下一阵哄笑。
    “丁总不要怪我哦，这是民意！来，请看——大家仔细看哦，这可是新郎偷拍的。”身后幕布上出现一段不太清晰的视频，一间普通的卧室，陈设简单，一个女人笑着说话。
    林小雅已经捂上嘴，强忍着眼泪，是苏萍！丁俊海揽过她的肩膀小声说，“我姐看着呢，别哭啊——”
    突然，另一个女人的身影闯进来，是小雅，苏萍站起来和她说了两句，女人就离开了。苏萍笑着对着屏幕说，“她叫林小雅，是个好女人，谁要是娶了她，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上得厅堂入得厨房……”
    视频播完了，林小雅还是禁不住落了泪。
    “小西门”看丁俊海点头，才继续，“我们新娘很激动啊，大家知道这段视频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录的吗？”他故意停了几秒，“我算算，这有十几年了吧，恩——十五年，十五年了！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十五年？当时，新郎在大洋彼岸的英国留学，新娘已嫁为人妇，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谁能想到，十五年的时间、几千公里的距离竟然成就了一段姻缘？大家说新郎新娘这婚是不是上辈子就定好的？”
    台下又一阵哄笑。
    “既然这婚是上辈子就定下的，让我们赶紧开始吧。我宣布，丁俊海先生和林小雅女士的新婚典礼正式开始。”
    台下掌声一片。
    “第一项，婚礼宣誓——”“小西门”示意两人面对面，“丁俊海先生，你愿意娶林小雅女士为妻吗？从这一刻起，无论贫穷和富贵，健康和疾病，你都将关心她，呵护她，保护她，理解她，尊重她，照顾她，谦让她，陪伴她，一生一世，直到永远，你愿意吗？”
    丁俊海笑着握上林小雅的手，咽了口唾沫，大声喊，“我愿意——”
    “林小雅女士，你愿意嫁给丁俊海先生吗？从这一刻起，无论贫穷或富贵，健康或疾病，你都将忠于他，支持他，帮助他，安慰他，陪伴他，一生一世，直到永远，你愿意吗？”
    林小雅也笑着看丁俊海，突然转头看向台下，一张张笑脸，都在期待她的回答，可她眼神忽左忽右，寻找着什么，是——她在找那个人，那个说会时时陪在她身边的人，他不会食言的，不会！看，他就在那儿，站在可遇身后，微笑地点头。你也同意，你也在祝福我，志成，你会看着我幸福的，是吗？……
    丁俊海用力捏着她的手，慌张地看着她，几百人看着呢，准备了几个月，她不会这会儿反悔吧？
    林小雅甩甩他的手，挤了一只眼，不耐烦地说，“疼——”
    丁俊海吓得松开她的手，傻傻地看着她。
    王新磊也急得站起来了，前排的苏锦茂晃着脑袋，翟姨在一边儿安慰着。
    林小雅低下头，脸颊绯红，小声说，“我……愿意。”
    丁俊海长出一口气，一把抱住她转了半圈，放下来又在脸上亲了一口。
    “新郎——新郎——不能抢我饭碗啊！这是第二项，我还没说呢，你就亲上了，不行！再补一个，要不要？——”
    台下一阵哄笑，“要”、“要”、“要”……
    丁俊海这才看到林小雅两颊的红晕，心里甜蜜蜜的，捧着她的脸，深深长长地吻上她的双唇。十五年的等待，五年的相伴，都在这一刻化为口中的浓密，滋润着彼此。
    台下掌声雷动，花瓣、泡沫倾倒在两人身上，洋洋洒洒，绚烂多姿……
    “下面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丁俊海把求婚时的那枚戒指戴到林小雅无名指上，林小雅笑着看手上的闪亮，抬手招来礼仪小姐。
    “等等等等——”“小西门”冲到两人中间，从托盘里拿起一串翡翠珠串成的项链，“这是什么？我说的是‘新郎新娘交换戒指’。我说的普通话标准吧？没有人听不懂吧？要不，我用拉丁文再给您翻译一遍？……大家看，新郎多听话，麻溜儿地把戒指套上，生怕新娘跑了，是不是？……可这是什么？新娘——林总——您要给新郎套一脖圈儿啊——”
    丁俊海也是第一次见这个项链，惊讶地看着林小雅。
    “小西门”把项链直接套在自己脖子上上，“我看我戴上正合适，我戴走了啊，回头你再给新郎补个戒指吧。”说完，就走到一边了。
    “小西门——快摘下来，你不怕晚上做噩梦啊？”肖可遇在台下吼了一嗓子。
    小西门怕怕地样子摘下项链，塞到林小雅手里，台下一阵哄笑，“快老实交代，这项链什么来历，我可不想我家闹鬼！”
    林小雅一手拿项链一手拿话筒，收敛了笑容，转身对台下正经道，“各位都是我的亲朋好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女儿芽芽满月的时候，我前夫徐志成给了我一块翡翠荒料，志成走之前已经打好了一只手镯，就是这个。”林小雅抬抬手腕，露出翠绿剔透的手镯，“我用芯料给女儿打了个弥勒佛吊坠，现在就戴在我女儿身上，还剩下一块有点瑕疵的料，我打了块关公，亲手串成项链，当结婚礼物送给我丈夫。我想对他说——我也像这块玉一样，有瑕疵，不漂亮，不值钱，但是真心串成……没有钻石值钱，没有黄金保值……有儿子，结过婚，不年轻，不漂亮，不会甜言蜜语，不能再生……希望他不要嫌弃，不要……”林小雅已经哽咽的说不下去了。
    丁俊海从后面一把抱住她，把头埋进她的颈窝，一串泪珠顺着她的脖颈流下。
    “小西门”感动地含了泪，台下众人无不动容。“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新娘太会煽情了，我饭碗不保了！”小西门叫嚷着，调节了现场的气氛。大家都笑了，“请新娘赶快把脖套儿给新郎拴上，这头小帅驴就不会跑了！”
    林小雅扭头瞪了小西门一眼，回头笑着把项链给丁俊海戴上，把关公吊坠塞进他衬衣领口，手掌捂上去，温热的体温通过单薄的衣料传过来，温暖了丁俊海的心。丁俊海握上她的手并排站在台上，微笑着面对亲朋。
    “小西门”掏出手绢夸张地擦眼泪，“这婚礼主持太费手绢，林总——你得给俺报销，一个不行，要一打哦！……下一项，百善孝为先，下面请新郎新娘给父母敬改口茶。”
    两人牵手走下台，来到苏锦茂和翟姨面前，丁俊海端了茶跪下来给苏锦茂和翟姨敬，“爸——”“妈——”两人都笑着喝了，给了红包。
    林小雅端了茶在苏锦茂面前跪下，仰脸看向老人，“爸——喝茶。”
    苏锦茂在旁人的帮助下喝了一口，掏出红包递给林小雅，拉了她的手，“丫头——”
    正要站起来的林小雅一下恍惚，听老爷子喊了一年，以为不会再心痛，哪知这声“丫头”还是拨动了心弦，搅乱了她坚强的心，身子晃了一下，险些晕倒。
    丁俊海手快抱住她，紧张地问，“怎么了？头晕了？”
    林小雅愣愣地看着他，直起身子，看着苏锦茂，面前的脸慢慢溶成心里那张安宁的笑脸，如从前一样坐在轮椅里，只有左手搭在扶手上，轻声喊她“丫头——”。志成，我结婚了，你高兴吗？志成，你要一直陪着我，我才不会害怕。志成，我想抱你……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林小雅坐上苏锦茂的双腿，搂着苏锦茂的背，头深深埋进他怀里。让大家更惊讶的是，苏锦茂不急不缓地抬手抚着林小雅的后背，一下下，温柔和煦，仿佛这件事已经做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这一幕，丁俊海如此熟悉，他知道，此时唯一能做的，莫过于，给她几分钟，让她跟心里的那个人告别……
    林小雅直起身子，丁俊海伸手扶起她，搂进怀里，“没事吧？”
    林小雅笑笑摇头，转身端起另一杯茶端给翟姨。
    “老爷子——喝了儿媳妇茶，高不高兴？”“小西门”举着话筒递到苏锦茂嘴边。
    林小雅拽拽“小西门”，苏锦茂通过一年多的恢复，行动能力和智力都恢复了很多，只是说话还很勉强，商量好的，来了这么多生意上的朋友，不能太丢脸，不让他上台，不让他说话，“小西门”抽什么风啊？
    “高——兴——”苏锦茂一字一顿地高声说，很清晰，很浑厚，像生病之前一样。
    林小雅和丁俊海都惊讶地看着老爷子。
    “小西门”还不依不饶的，“您高兴就高兴了，怎么还抱上儿媳妇了？您不怕回去您儿子吃醋不给您饭吃啊？”
    苏锦茂朝林小雅伸出左手，林小雅上前握住，老爷子高兴地说，“我……丫头。”
    林小雅点点头，又抱上了老头。
    “天啊！天啊！新郎——这什么情况？怎么儿媳妇改闺女了？”
    丁俊海拿着话筒面对众人，“有些朋友是知道的，我爸生病一年多来，都是小雅精心照顾，小到喂饭喂水，大到康复检查，可以说，我爸现在能恢复成这样，都是小雅的功劳。我爸也早把小雅当闺女看，比我这个儿子还亲。在这儿，当着亲朋好友的面，我只代表我自己，谢谢你，小雅！”
    “我的妈呀！这么感人——这么动天——这么能干、这么好的女人你哪找的？怎么不跟弟弟留着，我的媳妇啊——”幸好“小西门”还未婚，不然她媳妇一定上来撕他的嘴。
    丁俊海一把抱住林小雅，用手指扫了一圈，“这是俺媳妇，看谁敢抢？”
    林小雅气得拍他一通，害羞地往他怀里钻，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谁改成这样的？全乱套了！”直起身子，丁俊海回她一个无辜的眼神。
    “媳妇是你的，香槟塔也是你的！下面就请新郎新娘上台共同浇筑香槟塔，共同浇灌爱的源泉——每一杯酒都有他们甜蜜的爱情，每一杯酒都装着他们辛苦的恋爱历程，每一杯酒都盛满了他们彼此忠贞不渝的诺言，让香甜的美酒注入晶莹的杯塔，散发出爱的芬芳，汇聚成爱的海洋，让这甜蜜的一刻永远留在你们心头！让这温馨的时光……”
    “小西门”说不下去了，台下一片哄笑。
    香槟塔共十层，一百个杯子，寓意十全十美，百分百地满意，搭在一张餐桌上，加起来高度超过一米八，有人搬上来一架折叠梯子。丁俊海瞪着台下的王新磊，婚礼程序是他定的，这一定是他出的主意捉弄他俩。更要命的是，他硬着头皮撑开梯子，梯子的一条腿是断的！
    林小雅扭头看“小西门”，婚礼程序是王新磊拟定的，给林小雅过目了，林小雅改了一遍，给了小西门，让他自己加主持词，之后还收到他的一封邮件，都没这些啊！“小西门”用主持稿遮着脸，抖动的双肩表明在偷笑，不用说，肯定是他捣鬼，下面几百号人，又不能说什么。
    还在想折儿，突然被丁俊海驮在单肩上，吓得林小雅“啊——”叫了一声，稳定好身子，“小西门”蹦着递给她一瓶香槟。她低头对丁俊海笑笑，自信满满地浇下来，灌满香槟塔。
    “新郎好样的！什么样的困难都能克服，以后，再有梯子坏的情况就能用这样的方法……”
    丁俊海把林小雅放下，抢过她手里的香槟瓶，里面剩了一点酒，照着小西门泼过去。
    大家的笑声中，“小西门”跑下台躲过一劫，也不敢上台了，站在台下说，“下一项，新郎新娘喝交杯酒。有请——合卺酒！”
    礼仪小姐一上台又是一片哄笑，因为她们手里不是酒杯，是瓢！满满一瓢白酒，少说也有半斤，就算林小雅酒量好，喝下去啥也不用干了，直接入洞房就成了。
    林小雅和丁俊海为难地端着满瓢的酒，又气又笑。林小雅笑着把手臂穿过他的臂弯，悄悄说，“你喝一口，我碰洒。”
    丁俊海微微点头。
    两人都低头就着瓢喝，小雅手一歪，想同时打翻两瓢酒，丁俊海“噗——”喷出了满口的酒，不！小雅的那瓢是酒，他的那瓢根本不是酒，还苦，还酸，还辣……
    “新郎怎么吐了？这可是我们花了一晚上调制出来的秘制美酒，新郎尝出其中的滋味了吗？……那真是人生百味，酸甜苦辣，咸麻涩鲜，正是新郎新娘恋爱经历的真实写照，还是他们以后生活的缩影。在这里，我代表叔叔阿姨大爷大妈兄弟姐妹，见过的没见过的朋友，还有那些小屁孩儿们，祝新郎新娘新婚快乐，幸福美满，甜甜蜜蜜，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