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旧事

第16章


  姬子玔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阻止自己一拳砸到他脸上。
  “殿下呢?”战斗结束后,王玄发现不见了太子殿下,紧张地问部下。
  “殿下说出去散散心,属下看见他在战场上翻看叛军尸首。”部下答道。
  “没出过宫,来看新鲜?多找些跟着,别叫这位宝贝疙瘩伤到碰到了,不然回去我可难交差。”王玄不屑地嗤道,紧接着便将这一茬扔在了脑后:“这西州也是荒凉,弄点能吃的东西都这么难,你们再去逼一逼当地县令,我们这么辛苦,他在后面躲着,连点能吃的东西都弄不上来,搞什么鬼!”
  “是,属下这就去办。”
  不久前还在战斗的地方,如今尸横遍野,且尸体绝大部分都是叛军。姬子玔尽可能地不踩到他们,缓慢地在尸堆里走着。
  远远地看只觉得他们身形单薄,近看方知他们何止是单薄?面颊凹陷,脸色枯黄,衣不蔽体,有些人肚皮被划破了,内脏淌了出来,肚子里几乎不见食物的踪迹。
  这是一群饥民。
  大军进入西州时,姬子玔仅仅觉得此地稍嫌贫瘠;西州县令安排好了一切,令他只觉得此地食物种类有些少,但看着应当还富足。
  西州县令说叛军是听信妖法而叛逆,他信了,民间多有愚昧之人,他在早朝时听了不少,并不觉得奇怪。
  可原来真正愚昧的是他。
  这是一群根本无力与正规军一战的饥民,却逼得西州县令请求朝廷支援,他看到的都是别人安排好的,而根本意识不到这是假象。
  他不是没见过血。自幼多次跟随父皇狩猎,也曾射杀过凶兽,只是不曾杀过人。
  他也见过尸体,俱是罪大恶极按律当行死刑之人,而不是连饭也吃不饱的平民。
  被父皇认可,为太傅赞誉,令百官交口称颂,他原以为那就是作为皇太子的一切,然而并不是。
  他身陷狭小的宫城里,看到的不过瀚海一隅,听到的不过旁人之言,却以为自己已知晓整个东陵在发生什么。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已忍了一路,只为不被王玄知晓。父皇一定会说他妇人之仁,竟然会为了叛军落泪。
  “母后,那些人都是我东陵的子民。”姬子玔已恢复常色:“我不知东陵还有多少个西州,又有多少人会赴他们的后尘。今日回宫时,阿璎又胡闹,我……我对她发脾气了。从前虽觉得那些没看好她的宫人可怜,然而并不觉得他们无辜,因为他们失职才会失去性命。而今却觉心寒,那点失职真的算得上错处么?何况阿璎那样淘气,真要制止她,仅凭宫人哪里做得到,谁敢给她脸色看呢?但阿璎仍一无所知地任性,完全不知自己一时痛快会害死多少人,才会忍不得了。”
  “阿璎年纪小虽,却也懂事,往后这种事情好好同她说,她会明白的。”程瑜柔声道,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能看到这些,很好。你父皇常年征战,各州各县必然重税以凑军资,难免会有贫瘠之地钱粮难继,民生艰难。只是——”她并没有再说下去,仅只一声轻叹。
  姬子玔点了点头。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已入东宫,不能留宿,去洗个脸,先回东宫休息吧。今日同母后说的这些话,切不可说给你父皇听,他不爱听,说了他会烦,反于你不利。”程瑜嘱咐道。
  “孩儿明白。”姬子玔应道。他突地眸色一凝,厉声道:“谁在那里!”
  隔间的帘子动了一动,一双小小的鞋露了出来,继而是胡乱系着的外衣——剩下的已经不用看了,在未央宫会做这种事的也没谁了。
  姬子玔蹙眉,才说她胡闹,她就又胡闹开了。
  姬子璎低着头,手揪着帘子,看着自己的鞋子一声不吭。
  “阿璎,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程瑜没责备她,而是赶紧唤来宫人,叫她们去取姬子璎的衣服来。她毕竟还小,虽说皇帝赐了玄枵宫,可当真只叫宫人照顾着她,程瑜哪里真的放心?是以姬子璎多半仍宿在未央宫,未央宫里也时时备着她的东西。
  相比程瑜的慈爱,姬子玔的脸色就差了许多。
  “你都听到了吧?”他冷声问道:“你知不知道,若是父皇知晓宫人让你半夜私自跑出来,又穿成这样,会怎样惩罚他们?他们虽然为奴为婢,却也是一条人命,你要一直这样不懂事下去么?”
  “阿玔,不是让你好好说话么?”程瑜听他训姬子璎,立即打断他。
  姬子玔深吸一口气,对母亲说道:“我下回会注意。母后,我先回东宫了。”
  程瑜蹲下身,将姬子璎抱在怀里,叹道:“去吧。”
  姬子璎愣愣地望着姬子玔的背影融入夜里,直到再看不见。
  程瑜替她穿好衣服,见她看着门口发呆,连声唤她:“阿璎,阿璎?”
  姬子璎回过神来,看向程瑜,声音讷讷的:“阿瑜……阿玔是不是讨厌阿璎了?”
  “傻孩子,他是你阿兄,怎么会讨厌你呢?”程瑜笑道:“他一贯是这样的,你知道的,别放在心上。”
  姬子璎“嗯”了一声,又问:“阿瑜……阿璎身边的宫人总是突然就不见了,是阿璎害他们被父皇罚了吗?”
  程瑜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以前你还小,不懂事;如今知道了,往后收敛些就好。你父皇宠爱你,论错不分大小,这份爱对你身边不够重要的人来说是个灾难,以后你要乖些,不要再这样了。”
  这种话她跟姬子璎说过许多次,只是觉得她小,并没有告诉过她任性的后果,怕她不能懂;今日姬子玔将话挑开了,便也没有必要再遮瞒。
  “以前阿玔和阿玥总是被罚……也是因为阿璎吗?其他人不愿意和我一起玩,也是阿璎害的吗?”黑白分明的眸子雾气氤氲,一片茫然。
  “无知者无过,阿璎,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程瑜感到她的低沉,温声劝慰:“晚上就在母后这里睡好不好?不要多想,你还是只是个孩子,哪里懂得那么多。”
  姬子璎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肩上,用力地蹭了蹭。
  “郗玉……要是有人讨厌你,不想理你,你会怎么办?”
  郗玉才从长清宫出来便被姬子璎堵住,拽到了隐蔽处。
  这个小孩时常有烦恼,尽管幼稚,可既然找上了他,他自然须得替她开解。
  “若我无错却厌我,自是由他厌去,不再往来。”郗玉道。
  “那如果你犯了错呢?”他的答案显然不是姬子璎想听的。
  郗玉想了想:“那便默默地修正,等他看见,直到他肯原谅了、愿意理睬我;在此之前尽量少打扰他,省得惹他心烦、更不愿意见我。”
  他望向小公主,却见她原本就愁苦的脸都纠结成了一团。
  
☆、第十八章
  姬子玔一抬头,就能看见阿璎在偷偷看自己,还偷看得十分明显。她将书竖了起来,侧着小脸偷瞧他。
  昨夜那般训了她,姬子玔虽然略觉快意,却又不由得有些后悔。他说的那些话,她多半听不懂吧?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太傅说了一个时辰,照例放他们一刻钟时间休息。姬子玔便趁机去后边的园子透透风,省得一抬眼就能看见她。
  姬子璎一见他出门,也跟了出去,还特意嘱咐宫人:“不许跟着孤!”
  宫人们见太子殿下在,便没有跟去,太子殿下素来周全,必不会让她出事。
  姬子璎远远地跟着他,想靠近一些,又怕他还在生气,犹犹豫豫地躲在树后边。
  “出来吧。”姬子玔早知她跟着,不想一整天都被她盯着看,转过身看向露出半幅裙摆的姬子璎。
  姬子璎低着头从树后面转出来。
  “想说什么直说罢,我不记得母后将你教得这般扭捏。”姬子玔身为兄长,自认身负教导弟弟和妹妹的责任,对姬子玥一贯是这样的语气,但对姬子璎通常会柔和些。可今日却柔和不起来了——兴许是昨日将藏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来了,不想再掩饰。
  “阿玔……是不是讨厌阿璎?”她鼓着气说出来。虽然程瑜昨日安慰她说姬子玔并没有讨厌她,可向来喜欢自己拿主意的公主有不同的看法。
  “没有。”姬子玔想也不想便否认了。
  “阿玔骗人!”姬子璎不信。
  “没骗你。”姬子玔扭过头去。
  姬子璎看他说话都不看自己,更不信了:“骗人!”
  姬子玔顿时一肚子火,便承认了:“我就是骗你了,怎么?”
  其实姬子璎在等他再说一遍“没有”,这样她就会相信了,哪知道姬子玔一口认了,她便微张着唇,愣愣地站在那里。
  阿玔说实话了,他说骗她了。
  阿玔讨厌她。
  从记事起,姬子璎便不曾真心实意地哭过,她的眼泪都是拿来撒娇和要挟人的。然而从昨夜到现在,她已经真心实意地掉了两回眼泪了。
  姬子玔原本只是想把她气走,哪知她竟哭起来了。见她努力地一遍遍拿袖子擦眼泪,他心里只是更烦——她总是这样,拿眼泪来骗人心疼,好达到她的目的。
  他烦透了这样的她。阿玥和她同样的岁数,已经很久不胡闹了,她为什么就是始终未能开悟?她又不蠢,看也该看懂了吧?
  不过是仗着父皇母后宠她,不过是仗着所谓的“天命”,肆意践踏旁人的好意和耐性罢了。
  “我和阿玥从小到大因为你被父皇罚了多少回?母后又因为你被父皇训斥了多少次?”人说起气话来,总是挑最伤人的说,这样才能痛快,姬子玔极少这样冲动,然而冲动起来亦与常人一般,将母后的教诲抛在了脑后,将阿璎逗人开心的片刻也抛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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