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旧事

程瑜这一病，近来极度荒唐的文帝也着了慌，一连来未央宫看两次，定是因此令不少宫妃起了别的心思。
  见两位皇子来了，她们便似看到了救星一般，巴巴地都望了过来。
  姬子玔扫了她们一眼，继而瞥向姬子璎。那一眼又严厉起来，姬子璎满肚子的火便不好再发作，只咬唇委屈地看着姬子玥。
  “常嬷嬷，孤不便管后宫之事，你处理一下吧。”姬子玔对闻讯而来的常嬷嬷说道。常嬷嬷一直在寝殿守着程瑜，不想公主瞬间闹出这样大的事体来，也是吓得脸色苍白，立即恳请各位妃嫔各自回宫。
  他又对姬子璎说道：“阿璎，你同我们一道进去探望母后。”
  姬子璎只能鹌鹑样畏畏缩缩地跟在他身后。
☆、第三十一章
  皇后面容憔悴，双眉紧蹙，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梦见了什么。
  “太医怎么说？”姬子玔问一旁的陈嬷嬷。
  陈嬷嬷忍着伤心：“太医说娘娘的病十分棘手，若能在三日内醒来还有救，若不能……”
  姬子玔没想到情况如此糟糕：“母后一向康健，怎地突然病了？”
  陈嬷嬷便将皇后染病前后大略说了说，又提到这些年皇后一直体虚，但从未告诉过他们。姬子璎在一旁攥着床帐听着，眼圈很快就红了。
  陈嬷嬷才说完，她便哽咽着开了口：“都是我的错，若不是为了我，母后也不会……”
  “所以你就冲父皇的妃子乱发火？”姬子玔冷冷道。
  姬子璎低下头，咬着唇没有反驳。纵然有些人别有居心，但她因为内疚而迁怒他人是不争的事实。
  “阿璎年纪小，才做了糊涂事，她也知道错了，阿兄别怪她了。”姬子玥立即给姬子璎解围：“何况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太子殿下，请恕老奴无礼。”陈嬷嬷看了一眼外面，这才压低声音道：“皇后娘娘病得突然，事前并无半点准备，如今不知多久才能痊愈，六宫诸事定是要让宫妃代劳一阵子的，可殿下知道人心莫测，这……这该如何是好？”
  不必她明说，姬子玔也知道后宫里盯着太子之位的宫妃不在少数，文帝一贯忌惮程氏，现今后宫里的一品妃子俱是选自与程氏有隙的各大世族，若是叫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人代行皇后之责，都不知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然而她们偏偏是眼下最有资格的人。
  若皇后能预料自己的病情，还能事先指定程氏一系的人；可她哪里能料到自己的身体竟已亏空至此呢？
  姬子玥听完陈嬷嬷的话，立即看向姬子玔：“阿兄，你不能……”
  但姬子玔已然开口：“阿璎，此事非你不可。”
  姬子璎抬起脸，唇上的齿痕染了血，她如雾氤氲的眼里却看不到丝毫痛感。
  “阿兄想让谁暂代母后？我去同父皇说。”她低声道。
  “阿璎，你不能这么做！”姬子玥急道：“你才惹了她们，不能再叫她们记恨了。我们不是只有这一个法子的。”惠妃的事过去了才多久？谁能保证没有第二个惠妃？
  “只有我去才最稳妥。”阿玔只说了那一句，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她眼睛还红着，却冲姬子玥笑：“别担心，父皇不会让我再出事的，再说还有你们护着我呢。”
  “你们！”姬子玥又气又恼，偏姬子璎最听长兄的话，他根本改变不了她的想法。“随便你们，我不管你们了！”前朝后宫，程氏的人并不少，尽全力争一争，未必会叫此事落在别人手里，有没有必要一定让阿璎去！
  “阿玥别生气了。”姬子璎抓着他的袖子撒娇。
  姬子玥看着她变得乖巧的脸，哪里还生得起气？只能无奈地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他生性散漫，又不曾结交过在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于这件事上也帮不了什么忙。
  便是皇后亲生的皇子，离了后宫，没有得到皇帝的允许也不能在宫里待得太久。姬子璎送他们到门口，姬子玥先一步上了自己的马车，姬子玔顿了顿足，缓了几步。
  他转过身来看着姬子璎，突然道：“无论你是否这样做，母后都不会怪你的，你无需自责。”
  姬子璎的眼眶一下子又红了。
  “真的？”她低低地问：“那你呢？你会怪我么？”
  “不会。”姬子玔说得没有半点犹豫，继而看见她红着眼，半欣喜半疑心的望着自己，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方才教训你不是因为母后。你本就比别人要更惹眼些，却还不知收敛，若有一日突然失了势，阿兄却护不住你，到那时该怎么办呢？至少面子上与人为善，对你总没有坏处。”
  姬子璎原想说阿玔怎么会护不住我呢，却又想起了父皇近来的荒唐，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
  “我以后不这样了。”她仰起头，澄澈的眼眸里映出他的身影。
  姬子玔微微翘起唇角，抬手在她发顶揉了揉。及笄后的姬子璎头发梳成少女的发髻，为着皇后生病，并没有妆点太多发饰，却更显清丽素雅。
  “阿玔不用担心母后，我这几日都不回玄枵宫，只在这里照顾着，不会有事的。”姬子璎没有忽视他面上一直未曾散去的忧郁，心里的石头落定了，便宽慰起他来。
  “你都还只是个孩子，哪能叫你做这样的事，何况你只有一个人，难道还能没日没夜地看着？”姬子玔无奈道：“我这便去禀告父皇，求他允我白日里来未央宫侍疾。”
  文帝却比他想的还要大方，不仅允他白日在未央宫侍疾，夜里也可留宿在他原先居住的后殿，免他往返奔波，以慰劳他的孝心。
  姬子玥也想在母后床前侍疾，然而太医说皇后须得静养，人多也不是好事，文帝便没允他。
  姬子璎前一夜便没有睡，到得下午脸上便显出疲色来，可她固执地跪坐在皇后床前，姬子玔看不下去，便劝她：“你去歇会儿，不然夜里我不在，谁来看顾母后？”
  谁劝都没有用，除了姬子玔。
  “那我就在梢间歇会儿，你到了时辰，可要记得喊我起来。”姬子璎认真地说道。
  “嗯。”姬子玔颔首。
  天色暗了下去，姬子玔却并没有命人去喊她，仍旧是自己守着。
  母后一向保养得宜，年过四十看起来却像不到三十的模样，以至于他忘记了后宫女子鲜有长寿的，尤其像母后这般隐忍顾全大局的皇后。她多年来于程氏与文帝之间巧妙地维持着外戚与皇权的平衡，保护程氏，也保护他。
  他现在比以前更了解父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更理解她的辛苦。近年来父皇越来越荒唐，时不时便要做出几桩须得她费心掩饰的事情来，他怎会想不到这些年的辛劳早已损伤了她的身体？
  在成为帝王的路上往往有许多坎，每一次她都很好地为他处理掉，不让任何人有机会令他偏离这条道路。大约因为她无往不利，他都快忘了，她原本也只是个细织柔弱的女人。
  原本他立誓不叫母后再受到任何伤害。那年他目睹了父皇为阿璎扇了她一耳光，他便在心里默默立下了誓言，他以为自己一直将誓言放在心上，却没想到根本没有。
  否则他每日都来宫里请安，怎还会让她病成这样？
  “殿下去歇会儿吧，奴婢会好好看着的。”常嬷嬷不忍他熬夜伤身，劝他道。
  他摇了摇头：“嬷嬷就让孤多陪陪母后吧，在孤还能够时，为母后尽一尽孝心。”身负太子之位，他能这样尽孝心的时候当真不多。
  常嬷嬷便没有再劝，出去叫宫人备了些他爱吃的茶点。
  姬子璎实在是困极了，当她猛然醒来时，才发现天早已黑透了，一室烛光。
  她连披衣也来不及，赤足便往尽间跑——她应允了阿玔的，要在夜里照看母后，可她竟然睡迷糊了！她怎么这么没出息！
  她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足底在木地板上发出一些响声，姬子玔被这响声从深思里惊醒，转过头去，将食指抵在了唇前。
  然后他怔住了。
  姬子璎也尴尬得很。
  她身上只系了一条睡觉时穿的薄群，细嫩的肩膀和一双莹白如玉的手臂都露在外面；发髻也早就松散，一头乌发杂乱无章地披散下来，衬得小脸上一双乌黑的眼睛像慌张逃跑的小鹿的眼眸。
  “我……我……”我了好几声，姬子璎脑中仍是一片空白。
  姬子玔却有些羞恼，他回过头，低声道：“出去，穿戴齐整了再进来。”
☆、第三十二章
  她像被猎人盯上的小鹿惊慌失措，落荒而逃。侍女们来不及拦她进去，早取了衣物在外面候着，只等伺候她穿上。
  姬子璎懊悔了一通没梳头没洗脸也没穿戴整齐还让阿玔看见了，突然一愣：她从小就这样，阿玔还帮她穿过衣服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可脸就是止不住发烫。
  因为她及笄了，是大姑娘了么？
  她一边烦恼地想着，一边木木地任由宫人折腾，等打扮好，却又没勇气进去了。
  阿玔早过看过好多次你衣衫不整的样子了，不会大惊小怪的，她给自己打气。
  抬只脚怎么就那么难呢？她恼怒地低下头去，瞪着不听话的双足。
  “阿璎。”姬子玔在里面淡淡地唤了一声。
  “来了。”她应道，那一双脚立即又不闹别扭了，怪得很。
  她忐忑地轻声走进去，忐忑地望着面容看起来仍旧严厉的他。姬子玔却似乎丝毫没有察觉，连说话也仍旧望着仍在昏迷的皇后：“你来看顾着母后吧，我去歇会儿，四更来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