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旧事

第34章


  “是阿兄送我的。”她垂下眼,指尖拨弄着那伪装成花瓣的花苞:“依你看,他会有什么心思?”
  “我不敢说。”郗玉不肯说。
  “说吧,他早不是我敬重的那位兄长了。”姬子璎盯着他,眼睛顿时红了:“我去过冷宫,见过被废的顾贵妃了。难怪每回问母后我长得像谁,她都说我像过世的外祖母。骗子!我看见顾氏,仿佛是在看年纪再大些的自己。他们都是处心积虑的骗子,害了我生母,又叫我十多年来认贼做母!若非你告诉我真相,怕是连我什么时候被他们害了都不知道。”
  “嘘——”郗玉见她激动之下控制不住情绪,急忙叫她小声些:“殿下切莫激动。他们以为殿下不知此事,殿下才能活到今日;若是叫他们知道了,只怕殿下会有危险。”
  姬子璎稳了稳情绪,低声道:“告诉我你的看法。”
  郗玉这才道:“只怕是还当殿下被蒙在鼓里,借此花暗讽殿下天命是假,不过是他们手中任意拿捏的棋子。”
  砰——
  一只茶杯砸在地上,接着是一只花瓶,若不是郗玉拦着,只怕屋子里能砸的都会叫她砸干净。
  “欺人太甚!”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四个字。
☆、第三十八章
  “请殿下莫要激动。”郗玉安慰她道:“好在殿下已行了笄礼,待太子大婚,也该准备殿下的婚事了,他们对殿下应当也不像如今这样忌惮了。”
  姬子璎猛然转过身来,怒视着他:“你叫我忍?”
  面对她的怒不可遏,郗玉仍保持冷静:“殿下身后无世族支撑,又被皇后牢牢掌控了这许多年,只怕身边俱是皇后的人,殿下除了忍到那日,还能如何?”
  “我身负天命,有父皇作依仗,为何要忍?”姬子璎并不以为然:“你这几个月不在,不知阿兄如今很受父皇嫌恶,寻着机会就要敲打他;母后也不似原先那般得父皇的心了。若我想要为生母和自己复仇,何愁没有机会?自你离开后,我已想了几个月,叫我忍断断不可能,否则岂不是白白负了上天赐予我的天命?”
  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出谁也无法撼动的坚毅,便是这坚毅,令郗玉变了态度。
  “皇后抚养殿下这么多年,也算疼爱有加,殿下当真舍弃得下?崇敬太子也许久了,当真割舍得了?”他不再劝,只出言确认她的心意。
  姬子璎侧首望向角落里的九重葛,一声冷哼:“这种花都送到我这儿了,我还留恋什么?早在看见疯癫的顾氏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他们对我从无真情,只是害怕我发现了真相,才假装对我好罢了。否则姬子玔为何一直不愿搭理我?只是因为父皇更看重我,且我无论什么都不输他,怕我抢了他最宝贝的皇位罢了。姬子玥也是,在宫里当我的小跟班,一出宫就镇日不见人,不过是不愿意再应付我。至于我那母后——从前敬她,只当她那些手段是无奈;现在知道真相了,总算明白她才是后宫最卑鄙狡诈之人。”
  她眼中满是恨意,指尖紧扣在桌沿,指尖泛白。因着太激动,她声音也是颤抖的,郗玉再看过去时,她却扭过了头不叫他看见自己的表情。
  直至哽咽声传来,他才明白她是哭了,不想让他看到。
  “郗玉,我真蠢……”她带着哭腔喃喃道:“我怎么能这么蠢,被骗了这么多年?我和母后生得那么不相似,他们待我远不似亲生的妹妹,反倒像是供在手里,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地怕被我发现,我怎么这么蠢,一直没有想明白?连程海想杀我,我也替他想好了借口……我为什么这么蠢?”
  她身子滑落在一旁的椅子上。姬子璎趴在桌沿,小声地哭了起来。
  郗玉缓缓地步至她身边,双手轻轻地按在了她肩上。
  “殿下莫要伤心了。他们伤天害理,自有天道惩罚他们。”郗玉清冷的嗓音传进她耳中:“殿下且等着罢,以皇后如今的状况,已是活不久了;皇后一旦过世,便再也无人能护得住不得陛下喜欢的太子了。”
  文帝二十六年二月,就在荧惑守心天象出现后不久,因天气突然变冷而卧病在床的皇后病情突然恶化,发热昏迷一天一夜后终是药石罔效而骤然离世。她过世得太突然,连一句遗言也未来得及留下。
  皇后刚昏迷不久,消息便送往三溪园,若是文帝与姬子璎当时启程,还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然而前一日姬子玔才挨了重罚,文帝以为她护子心切故意说得严重些,并未理会,叫姬子璎也不必回去。
  传信的宫人回到未央宫,姬子玔未见到姬子璎与父皇的车驾,再听得父皇如何回复,心底已是冰凉一片。
  他以为至少阿璎会回来。母后那样疼爱她,远胜过待他与阿玥,她怎能不回来?
  即便父皇阻拦,以她的脾气,也该立即就回来了,不是么?
  也许只是因为要收拾东西,需要些时间准备罢,他这样对自己说。
  然而直到日落西山,未央宫里也没有她的丝毫消息。太医抖抖索索地说怕是撑不过今夜了,姬子玥在一旁已哭得声音嘶哑,姬子玔眼睛红肿,却仍不时望向门口。
  莫非阿璎也以为他在骗她?听闻她扔了他送去的花,不肯见他派去的宫人,似乎不仅仅是不想见他,简直是厌恶他了。
  他不怕她不原谅他,此时此刻,他只怕她错过了母后最后一面,要后悔一辈子。
  她自幼就喜欢黏着母后,至今也爱在母后跟前撒娇,仿佛从不曾长大似的。
  皇后这一生终结之时,姬子璎到底还是没有回来。姬子玔已顾不上她了,姬子玥哭得不省人事,常嬷嬷也因为这突然的打击未能缓过神来,未央宫里的一切都等着他拿主意。
  他叫人去三溪园报信,叫陈嬷嬷将消息告知后宫众人,又派人去寻了太常寺卿来。与此同时,他一桶水泼醒了姬子玥,叫姬子玥去寻程海。
  母后突然离世,无论对他或是程氏都是不小的打击。这些年来他与程氏能安稳度日,全是因为有母后在其中周旋的缘故。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稍许有些空隙,令紧绷的弦可以有片刻松懈。
  他想见阿璎。不是为了责备她,也不是要同她置气,只是想见她。
  在他这一生里,也许不会再有这样的一个瞬间,要有另一个人在他才能支撑得下去。母后的离世会带来许多变数,荧惑守心之象不知会如何终结,父皇对他的猜忌与不满也令前途暗影重重。
  他刚刚失去了母亲,却连哀伤的时间也没有,要等到众人等着看他表演孝子的戏码时,才能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
  皇后是半夜里过世的,天快亮时,载着文帝与姬子璎的车驾才疾驰进宫。
  面对皇后不再温暖的尸身,文帝怔然,整个人忽地颓唐了下去。
  姬子玔正欲遣散众人,好教他们两个可以独处片刻,文帝却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道:“人的性命当真太过脆弱,若她先前肯听朕劝,修习正道,也不会走得这样早。幸得朕有天师指点,必不会像她这般可悲。”
  姬子玔一时无言,时隔母后上回病重未及一年,未料他已魔障至此。若非他几次三番地胡闹,母后又怎么会过早油尽灯枯?
  他不仅失去了母后,父皇也丝毫没有身为人父的样子了。
  姬子玔心烦意乱,不自禁地望向甫踏进门的姬子璎。
  许久不见,她清减了许多,下巴瘦出尖尖儿来,却多出几分弱柳扶风的娇态。如他所料,她定是哭了一路,眼睛红肿得不成样子。
  他微微阖眸,不忍看她跪倒在母后床边伤心欲绝的模样。
  一夜之间,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未央宫变成了白色,并且喧闹了起来。
  宫妃命妇一阵一阵地哭。未央宫里诸人没有心情去管她们是否真心实意,忙碌的人停不下来,伤心之人眼里看不到别的。
  直到皇后的棺椁离开皇宫,姬子玔也未有机会与姬子璎独处。未央宫里仿佛永远挤满了人,皇后活着时最不乐意见到这样的景象,她不在了,他们身为子女却不能还她一个清净。
  姬子璎哭得伤心极了。姬子玔虽然也流着泪,但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只要尚在人前,他就不能当真放纵自己沉浸于悲伤之中;然而只剩他们兄妹三人时,他得看顾好阿璎和阿玥,仍是不能松懈。
  皇后的棺椁离开皇宫那天夜里,兄妹三人才不得不散去,各种回到住所。
  姬子玔送姬子璎回到玄枵宫。她仍是伤心,哭得不能自已,姬子玔这才有了与她独处的借口,两人同乘一辆马车回去。
  姬子璎一路上都伏在他肩头。哭了好几日了,她的泪水仍打湿了他的肩膀,从前与他吵闹也不曾哭成这样。
  姬子玔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轻吻在她耳畔,一滴泪迅疾落下,隐没在她发间。
  “阿玔别走好不好?”她哀哀地望着他,恳求着:“我害怕。”
  “我不能……”姬子玔苦笑道。宫里这样多的人,白日里还好说,夜里只要被人发现,他这辈子就没什么指望了。
  “阿玔……”姬子璎喃喃道,突地侧首,同他吻在一处。
  这一次吻得前所未有地癫狂,紧紧相拥,像要将彼此都嵌进身体里去,永不分离。
  然而这癫狂终不能长久,外面有太多人。
  “我害怕……”她轻轻喘着气,低低地再度哀求。
  姬子玔不知为何便再也沉不住气,待看见她泪痕未干的笑颜,才意识过来刚刚答应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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