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云-青花谱

  哗啦一声，碎片四溅。
  叶小昭提刀站着，半步不退。
  云岭困兽一样走出几步，突然转过身，双目血红：“你早就知道了？”
  “对，我早就知道。”叶小昭冷静道，“我前头已经死了很多人，我见过，他们死的时候全身都青了。花无涯一直在琢磨这个药，轮到我，我至少已经活了三年。”
  她顿了顿：“你听我说过，从昆仑谷出来的人，谁能活得久。”
  云岭瞪着她，有一瞬间他觉得她真的疯了。他不敢相信她能那么平静，平静得好像在讲一个和她全然无关的人。
  然后他突然开窍一样明白了。
  为什么当初叶小昭一直是毫无生气的模样，不在乎跟谁走，不在乎被人欺辱，不在乎嫁给谁。因为她早就知道这世上一切跟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很早以前我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其实我已经舍不得死了……”
  以前她说过的话，忽然又飘了回来。
  云岭一步步退到树边，靠在树上，微微躬下身。太痛了。心如刀绞，五脏六腑一阵阵抽紧，他几乎感觉到喉咙里的血腥。
  最后他不得不坐下来，仰起头，濒死的鱼一样不停喘气。
  叶小昭蹲在他面前，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你哭了？”
  云岭喃喃道：“你闭嘴。”
  “我刚刚没有很生气，我就是不想看到你这样喝闷酒。”叶小昭小声解释道，又把手中的刀递给他。
  云岭没接。
  叶小昭没收手。
  “凌老板后天就准备走了。你师父遇到了麻烦，韩大哥还在昆仑谷，你要一直坐在这里？”
  云岭抬起头，看见夜色下她一只手稳稳举着刀。
  “我会去风和山，但你不能去。”云岭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叶小昭一笑：“我在昆仑谷，从没做过一件我愿意的事。所以现在我想做什么，你最好别拦我。”
  云岭看着她，看了很久，忽然坐直身子，连人带刀狠狠拥进怀中。
  清枫客栈二楼一扇窗户后，凌老板斜睨着院中，总算松口气：“这些人，有屋子不住，偏要坐在院子里抱着吹冷风。”
  他转过身吩咐手下：“该收拾的继续收拾，后天出发。”
  第二天清晨，云岭拿着一张画找到凌老板。凌老板眯眼瞧着画上的青花，竟笑了：“挺好，还没有像鬼画符似的。”
  “这东西，除了花凝唐炼，谁能看明白。”云岭道。
  凌老板把画收起来：“就算看不明白，用处也大了。”
  “原来你是为了其他用处？！”
  凌老板连忙安抚他：“也为了给你找解药。你的手怎么样？还在发抖？”
  云岭道：“这不是废话。”
  凌老板劝道：“你偶尔也该练练刀，你想就这么把刀法扔了？”
  云岭叹口气，不说话。凌老板脸顿时沉下来：“你还是这样，我看你还没有叶姑娘明白。你不拿刀，手就不会抖了？……你不回山，苏婉就能活着？”
  云岭抬脚就走：“你忙。”
  凌老板给了他一巴掌，于是他走得更快了。
  到了傍晚，凌老板的手下带回来许多东西。一面赶制的黑旗，上面照着云岭的图绣了一枝暗青色的花，花上有昆仑谷三字。一件华丽的黑袍，边角也有暗青花纹。另外还有一堆黑衣黑纱。
  “既然要装，就装得像一些。”凌老板看着他二十二个手下都换上黑衣，满意道。
  云岭无所事事坐在一边，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
  他一扭头，瞧见叶小昭一袭黑袍，冷冷淡淡看着他：“我这样，像不像谷主？”
  云岭看着她，一阵没来由的苦涩，面上仍笑：“像。”
  叶小昭面如冰霜走到凌老板身边，所有黑衣人齐齐向她低头。
  凌老板赞道：“不错。”
  叶小昭点点头：“那你们呢？也要换成这样吗？”
  “对，我是你的右护法。”云岭起身拿起一件黑衣。
  叶小昭想了想：“右护法是干什么的？”
  云岭随口道：“帮你挡刀的。”
  叶小昭严肃道：“那你一定要很厉害。谷主不要死了的右护法。”
  云岭嘴角抽了抽，抬起头：“是，谷主。”
  ?
☆、上路
?  清枫客栈关门了。
  车马行李都收拾齐备，凌老板站在空落落的院中，最后看了几眼，不免长吁短叹。
  云岭和叶小昭在他背后窃窃私语。
  “那时我就从这里跑进来的？”
  “对，差点被我的马踩死。”
  “你为什么不管好你的马？”
  “……你一头撞过来，你怪我？”
  凌老板转过身，瞪着他们：“说说说，有什么话说不完？”
  云岭赶紧道：“说完了，走吧。”
  凌老板一路上都沉着脸，吩咐手下做事也是十句话并成一句。云岭当他关了清枫客栈，心中难过，于是陪着他满脸沉郁。叶小昭左右看看，也不说话了。
  三个人端坐在马车里沉默不语，颇像谷主带着左右护法出行。
  三天后，一行人到了另一家客栈歇下。凌老板却像回到自己家中，把掌柜小二支使得团团转。
  云岭瞧了半天，快步出门抬头一看，门上四个大字：清溪客栈。
  云岭：“……”
  他回去找到凌老板：“大师兄，你开了这么多客栈，手下这么多人。师父知道吗？”
  凌老板点头：“知道。这些就是他给我的。”
  “你……”
  “你以为我舍不得清枫客栈？”凌老板叹道，“不，直到我们走，你二师兄的回信都没来。”
  云岭怔了怔：“信鸽又被射掉了？”
  凌老板再叹口气：“不知道。我感觉不好。”
  他们说着话，掌柜托着一个沉甸甸的檀木盒过来了。凌老板接过，让他退下，问云岭：“叶姑娘呢？叫她过来看一看，免得到时候害怕。”
  云岭伸手就去抢：“你先让我看看。”
  檀木盒打开，一股腐臭飘出来，里面竟是一团头发。云岭抓起头发一提，提出一个人头。人头转过来，赫然就是花凝的脸。
  眼睛微合，脸颊苍白，嘴边还有一丝干涸的血迹。
  云岭也有些悚然：“做得挺像。”
  凌老板微微笑道：“比不上‘千面观音’的面具，能把唐炼唬住就好。”他想了想，担忧道：“叶姑娘会不会怕？”
  云岭还盯着这个人头，缓缓道：“不，你想多了，她不怕。”
  凌老板道：“可她就一小丫头……”
  云岭把人头放回去：“你要做一个我的头，她可能还会怕。”
  凌老板意味深长笑了笑：“啧。”
  云岭横了他一眼，走到门口叫道：“叶小昭！”
  院子里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回答，又一阵稀里哗啦乱响。过了一会儿，叶小昭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猫走过来：“你叫我？”
  “把猫放下，来看这个。”
  叶小昭抱着猫走到凌老板面前，看了看他提着的人头，点点头：“挺像。”又和猫一起出去了。
  凌老板望着她的背影：“……人不可貌相。”
  云岭沉吟：“我觉得，她可能会把那只猫带走。”
  那只猫真的跟着他们走了。它被洗得白白净净，整天卧在叶小昭膝上打盹。
  叶小昭看起来很愉快。到了清桐客栈，云岭奉谷主之命，扛回来一架糖葫芦后，她就更愉快了。
  傍晚时分，云岭和叶小昭坐在门槛上，一人拿着一支糖葫芦，那只猫在他们面前绕来绕去，喵喵地叫。
  “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云岭皱眉道，偏过头，把被糖葫芦粘住的头发扯下来。
  叶小昭咬着一颗山楂，含糊道：“甜。”
  他们吃完糖葫芦，一起把木签子牢牢插在地上。凌老板走出来后，差点被扎了脚。
  “走走走。”他黑着脸把他们赶上马车，“她没长大，你也没长大？！”
  云岭和叶小昭因为这件事笑了一路，笑得凌老板威胁他们要把剩下的糖葫芦扔下车。后来叶小昭抱着猫睡着了，云岭笑容淡下去，转过头，长久地望着窗外。
  夜色下，一排排寂静的树木不断向后退去，远山的轮廓缓缓起伏。
  再过一家清雨客栈，他们就到风和山了。这一路出奇的太平，云岭不由想起仁义山庄。路上没什么人，人都挤到山庄去了。
  他解下自己的刀，平放在膝上，轻轻摸了摸刀鞘。凌老板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你要走还来得及。带着她走，天涯海角，随你们去。”
  云岭抬起头：“你是不是见鬼了？旗子衣服人头都备好了，现在让我们走？”
  凌老板长叹一声：“我只是忽然觉得，风和山所有人都赔进去了，不差你一个。”
  云岭似笑非笑道：“不。就算所有人都赔进去，师父也会让苏啸清走。”
  凌老板沉默了很久：“你知道，师父本来想把你带出来，让你接他的位子。”
  “你也知道，我本来不想进风和堂。”云岭向后靠在车厢上，闭着眼睛道。
  凌老板道：“哪能事事随你心愿。”
  云岭不由转过头，看了看熟睡的叶小昭，苦笑道：“不错，哪能事事随我心愿。”
  凌老板目光闪动：“其实……”
  “什么？”
  “你们来之前，我已经想好一个办法。”
  云岭险些叫起来：“你有办法！你还让她去装什么昆仑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