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幸美人

14 风姿花命


甘贤手上轻轻对照着那两支短箭,目光中闪过一丝慧黠,玩世不恭般嘿然道:“巧了,这两家,一是姑苏南宫府,二即汉中沈府。”
    连映雪听了,道:“那这邹甫与娴儿姑娘又有何瓜葛,怎么会遭同一人毒手?”
    “我也没有眉目,不过,”甘贤将那两支短箭都特特呈到白药师面前,貌似恭敬实则心怀鬼胎地笑道:“想着白药师既要彻查娴儿姑娘之死,那顺道查查这邹甫死因,也不会有什么为难罢?”连映雪听了这句,不免佩服起甘贤的皮厚来,她本要打起精神瞧一出好戏,没想到白无恤竟头一回那样大度,放过甘贤道:“既然是顺水人情,并无不可。”
    连映雪总觉着她不在的几年间,这二人有了她不晓得的密约,她抬起头细细察看这两人的神色,一个是山巅上积年不化的白雪,一个则像永远活在春光明媚里的蝴蝶,本是水火不容,可这会冷暖交织,有意外的默契。而这默契,多半也是故意瞒着她的。从来警觉的她将往事一件一件细细想去,雪域追忆如散花片中拾零,光阴之河逆流,竟一件可疑的共谋都没影,哪怕是个花骨朵儿一般的端倪都抓不出,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压下这疑心,默默无语。
    甘贤却以为将大事了结,格外惬意道:“我无事一身轻,不如咱来行个酒令,给映雪儿冲冲喜。”连映雪窃以为冲喜这话不该这么用,但甘贤雅兴上来,与他较真只会令他兴致更好,惟有白无恤最擅泼冷水,淡漠道:“她不能饮酒。”甘贤却笑道:“谁说要饮酒?我这酒令二字,说的是酒名之令,咱们把这自古至今的酒名儿都叨个遍,谁接不上来,就罚,”甘贤略一沉吟,又笑眼看着连映雪追问道:“映雪儿,你说罚什么?”
    连映雪不知这甘贤是从来这般寻欢作乐,还是故意要在白寻音面前放肆无忌,她本来不打算应他,但看他想着法儿连累自己,只好生受道:“这罚字有强人所难之嫌,不如来赌,谁输了将平生珍藏之物奉上,如何?”
    甘贤听了一击掌笑道:“还是映雪儿你懂得玩乐。”
    “整个雪剑门她不懂得谁懂得。”白无恤不冷不热冒出这么一句,连映雪不由有些汗颜,甘贤顺杆子爬得最快,笑道:“白药师你说来听听?她有什么我没玩过的把戏?”
    白无恤清淡道:“玩乐之事原没什么稀奇,我想起有一回,她依着老门主的模样塑了一尊冰雕,这冰雕是她用墨水浇的,所以面目乌漆可憎,最奇是这冰雕是空心的,在头顶百汇穴还开了个细孔,她早早把那酒从那孔灌进冰雕里,灌得满满的,再牵出根长长的灯草芯预备着,最别致她还给这冰雕起了个名字,说要给老门主贺寿。”
    甘贤听到这已经当作奇闻,好奇道:“起了什么名字?”
    白无恤闲闲道:“这话老门主也当着她的面问了,她说叫寿星一怒,老门主便问她是怎么个说法。”
    “这我也想晓得?”甘贤忍俊不禁,且听且笑,白无恤面色不改道:“她当着老门主的面点着了那灯草芯,冰雕像火光通红就如同关公怒脸一般,可不就是寿星一怒么?老门主看了正要发作,谁料那冰雕一转眼就炸开了,烫滚滚的烈酒快烧光了半个寿宴。”
    甘贤大笑道:“我常年不在,竟漏了这么件大事,那时老门主竟没打断她的腿?”
    “老门主气得眉眼都变了,本来肯定是要打的,可映雪儿躲得远远的,溜之前还有空跟老门主顶嘴道,这是您自个儿要看寿星一怒的,您不就是寿星么?您不正怒着么?”白无恤说到这,不禁嘴角勾起弧度,仿佛她所作所为,都似吉光片羽般极其珍贵。甘贤原本且听且笑,听到这已是放声大笑,笑着还忘促狭地瞧着连映雪,连映雪脸上早已飞红,冷哼道:
    “尽乐着罢,我可不陪你们玩了。”
    说着她就要起身,甘贤却拽住她道:“别走啊,我的酒令还没行呢?”
    “乌程、竹叶、浮蚁、榴花、桑落之流的酒名取之不尽,哪说得完?反正我不稍陪了。”连映雪恼羞起来,雪肤绯色,明眸含情,可爱可怜,甘贤怎拿捏她,只摇头叹气道:“罢了罢了,我原本有样珍藏的东西,预备着输给你了,没想到你竟不要。”
    “我可不敢再收你东西了,前车之鉴就在我房间里摆着呢。”连映雪说的是那盏青瓷灯,甘贤颇受伤道:“我的东西你看不上就罢了,难道你就不想看看白药师的珍藏之物么?”
    “你拿我激他做什么?”连映雪一嗔,白无恤听了良久,总算知味,道:“我的珍藏之物,未尝不可拿来赌。”说着他从织白鹭霞光的袖口里掏出一个小玉瓶子,轻纵道:“这是胭脂的解药。”
    连映雪不晓得白无恤竟会拿这个来赌,他在胭脂中下毒,他所珍藏之物若是这解药,珍惜之人,自然也是她,可他这样爽快,反惹人心疑,像是在试探她一般,白无恤却事不关己般从从容容道:“我知道你想要这个,反正本来就要给你的。”
    白无恤好心起来,简直让连映雪受宠若惊,甘贤笑着拉她坐下,口无遮拦道:“难得白药师这么知情识趣,我这里也有好东西,”说着甘贤从靴子里取出一柄柳叶薄刀,刀上刻着两个字“尽欢”,甘贤笑着道:“这是我有一回无意中拣来的,白药师你看着可眼熟?”
    白无恤面上从容不迫,连映雪却见他眼中光采闪过,她不知其意,却听甘贤已冲着她笑道:“映雪儿,你又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瞧瞧?”
    连映雪有一串檀香刻龙头佛珠,个个圆润饱满,光泽鲜艳,还是从前老门主赏的,她这会子便从袖底腕上褪了下来,道:“这个我从小戴的,也算了珍藏了。”
    “珍藏谈不上,蒙混过关倒可以。”白无恤难得眉梢笑着,连映雪也就懒得跟他争辩,他却别有用心道:“说酒名太儿戏,换个赌法。”
    “怎么赌?”甘贤把玩着手里的柳叶薄刀,胸有成竹,白无恤冷冷道:“我们就赌这沈三爷能不能毫发无伤地走出雪域。”
    “他能走还是不能走,才两种可能,咱们三个人怎么选?”甘贤疑着,连映雪却淡薄道:“你说错了,他毫发无伤地走出去,或是受了重伤走出去,或者根本死在雪域了,都有可能。”
    “原来如此。”甘贤笑着看白无恤道:“我诚心向善,自然选他毫发无伤,他竟敢在群豪面前令映雪儿为他献舞作乐,那映雪儿你选他受了重伤以示惩戒也未尝不可,剩下一个沈三爷死路一条,看来只能留给白药师了。”
    白无恤冷峻道:“我正有此意。”说着他拿药童递上来的湿帕拭净了手,起身道:“我去碧湖宫再看看。”说着五六个随侍药童与他一块出了门。
    连映雪一声叹息,道:“他要输要赢,全在他一念之间。”
    “白药师未必看得上沈三的贱命。”甘贤从来高枕无忧,却拿手上的柳叶薄刀逗着连映雪道:“你果然不认得了?这不是你从前送给白药师的么?听说这尽欢字都还是你的意思?”
    连映雪看那两个字,确实有些像她的笔法,但她半点也想不起来,只摇头道:“太久了,我都忘了。”
    光珠二婢原本侍在连映雪身后半点大气也不出的,这会白药师走了,才敢插嘴道:“小姐,天也晚了,不如回房先歇会?”
    连映雪点头称好,也不与甘贤多缠了,回了房。白寻音的这间房,看得见窗外头一方天井层檐雪重,临窗置了一琴,遗音阁怎么能没有琴呢?连映雪纤纤素手轻轻拨弄,指法已经生疏,琴音也绝涩,强为理习了一番,只能勉强入耳。
    光珠二婢听来,却似妙音天簌,光儿赞道:“小姐的琴技一向都好,连白药师的琴都是小姐你教的,以前白药师还好说话些的时候,我和珠儿抱着琴,陪小姐和白药师一块去霁雪亭,亭旁边的池子冰消融了些,弹起琴来隔着水音十分好听。”
    珠儿笑道:“你记性真差,我记得白药师念的句子是‘沉烟映雪,星月在水,琤瑽杂鸣,此生尽欢’。”
    连映雪并不记得有此事,指上已收了,笑道:“也不知是不是你们胡诌,我倒不记得和他这样亲昵过。”
    主仆三人也就打着几句闲话,收拾着便睡了,此间连映雪原本暖帐软枕,大好眠去,却不料眼中总晃起娴儿死前的模样,那血泊似流之不尽,反反复复魇着她,极不安稳间她似看见那把刻着尽欢二字的柳叶薄刀猛地朝她面上刺来,她心胆骇住,吓了醒来。
    这一醒,就看见床边坐着了一个人影,不由心惊,正要叫,那人却捂住她的嘴道:“是我。”
    连映雪听出他声音,顾为川这才松了手,连映雪冷声道:“顾公子你夜闯深闺,岂非宵小行径?”
    顾为川并不言语,良久才道,“我听闻白日碧湖宫有人丧命,虽然知道没有伤着你,但怕你做恶梦,从前你见着血光杀戳,总是整夜地睡不着,现在看来果然没改。”
    说着顾为川拿自己的袖子就要替连映雪拭汗,她却撇过脸去,道:“遗音阁什么地方,你也敢闯进来?请顾公子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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