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幸美人

24 茶事静谧


    寺中竹林初晴,浓翠欲滴,叶尖的露珠有微微的莹光,细小的蜘蛛开始编织晨网,整座风月寺带着不寻常的静,静得好像这本就是座既无修行和尚、也无虔诚香客的空寺一般,连映雪耐心极了,挨个佛堂找去,两边别院也寻了,竟真是半个人影也不曾见到。
    但她忆起昨夜坐船,明明听见寺中传来的钟声沿着水波回荡,如今整寺空空,那敲钟的和尚又去了哪里?正在连映雪默思间,回音袅袅的晨钟穿透竹风而来,她不由微微一笑,施展身法,足上轻点竹竿,飞上了高处微微晃动的竹梢。
    如一只素蝶的她循声望去,只见山寺后门蜿蜒一条依山小径,竹林如海,依稀可见一座斜角飞檐的小巧凉亭。这三下击钟渺渺荡荡,仿佛自朝霞云中来漱俗世尘心,钟声罢,只见小径上走下个青衣小和尚,连映雪总算在这风月寺见着个活人,略一提气,她的身影就像随风而飘的竹叶,几个起落,已从天而降地落在了那小和尚面前。
    那小和尚抬头看眼作男子打扮的连映雪,不惊不慌,双手和十,略低头施了个礼,静静问道:“檀越从何处来?”
    小和尚眉眼清秀,手上握沉香佛珠,身上僧衣精致洁净,对答举止也是从容不迫,眼神更是澄澈如一泓清泉,仿佛阅尽世间的贪嗔痴恨、生老病死,竟像是得道的高僧一般,不容人小觑。
    “在下从南宫府来,不知贵宝刹与南宫府可有渊源?南宫公子极费心邀在下查清宝刹的一桩命案。”连映雪如实应答,小和尚点点头,用如乳燕清啼的稚声道:“南宫施主是本寺的贵客,公子想必与他交情匪浅,请净室奉茶。”
    说着小和尚在前面引路,一路僧舍尚洁净无尘,连映雪问道:
    “寺中仅小师傅一人洒扫拭尘?”
    “原不止小僧一人,月前张阁老在本寺遭劫,官府捉了好些师叔伯去问话,虽然后来官府放了人,但之后本寺人心惶惶,渐渐都出门化缘去了,到如今,仅剩小僧一人。”小和尚说着寺中骤然变故,却温和如润玉。
    “本寺主持也游方去了不成?”连映雪细问。
    “主持半年前就离寺云游了,并不知寺中之事。”小和尚沿着回廊,略低下头引着路。
    “原来如此,还未请教小沙弥法号?”连映雪明白了,这才问道。
    “小僧慧明。”
    连映雪微微诧异,原以为寺中僧侣如风雪飞鸟尽,没想到她要寻的慧明就是眼前这个小和尚,早听闻慧明是方丈的入室弟子,于佛法极有悟性,只是没料到还如此年幼就如此不俗。
    此时慧明小沙弥已接引连映雪进了一处静室,临窗可望见那小小一方天,乌黑瓦檐上沁绿竹梢。
    室中墙挂一幅高僧赤足盘腿坐于蒲团上冥想的画像,连映雪端详那画像良久,但见那高僧右足是六趾,想必是依真人所画,询问道:
    “敢问慧明师傅,这画中高僧是?”
    慧明正从木盆洗过素手,从黑漆竹制具列中,取出一应约二十余种茶器,布于席上,态度谨慎,连映雪这才意识到慧明口中“奉茶”二字,何等庄重。
    慧明先用火钳从竹篓中拣出几块新炭置于风炉,风炉三足,一中上写“坎上巽下离于中“,一中上写“体均五行去百疾”,一中上写“圣唐来胡明年铸”,风炉下另有三脚灰承。接着他低下头去,略挽起袖子,用炭檛轻轻杵碎炭块。
    事毕,他用火折子点起炭火,用小青竹夹平着新打开的茶饼,在火上均匀地烤炙,清香纯净的竹香伴着茶香扑鼻而来,小和尚做这事时耐心细致,煎好的茶饼被他放在洁白略厚的剡藤纸上,用竹夹略分成了几瓣,夹入鎏金银色茶碾中,双手握着橘木碾轮,细细碾碎,还不时用拂末将茶末拢回。
    慧明进行这一道道仪式时,神色极专注,连映雪坐于一旁,虽然室中只有一主一客,一僧一俗,但竹林静寺,她已知这是一场可遇不可求的茶事盛会,她默了声音,静静然看眼前这个小和尚行云流水一般细致的动作。
    他将茶末慢慢倾进纱绢竹罗合,筛出细细的茶末。此时,他略起了身,从柜中取出一个微有些重量的小坛子并两个越州青冰玉碗,坛上素纸封写了年号并品名,原是去年存的竹香雪水。
    他将这小坛子水三分倾进银鍑,端置于风炉上,在等水沸时,他才端坐了,答道:
    “画中人是小僧的师傅。”
    连映雪被这茶意渲染,心思静极,一时如置别境,忽听慧明作答,迟了好些才回过神道:“原来是贵寺的方丈,想必小和尚的茶事也是师傅教的罢?如此精深,令人忘俗。”
    慧明眉眼淡淡一笑,将越州青冰玉碗置于盛满井水的涤方轻轻洗过,再用染竹叶的绸巾拭干,此时雪水已沸,雾气潦绕,他用鎏金银长匙状的茶则从罗合中取用一寸正方的茶末,添于水中,渐渐茶沫轻而细地泛出,好像晴天鳞然的浮云,又似菊英绿钱,皤皤然若积雪。
    水沸后,他用绿涓漉水囊漂去第一道黯沫,再瓢起缃色茶汤,细水长流般添在碗中,手心自袖中露了出来略请了请,邀连映雪享用。
    连映雪知这是上品,一炉不过三碗,她素手捧碗沿,细细与眼前这个脱离尘世的小和尚对饮了,此时周遭只有茶水轻沸之声,竹叶穿风之声,轻透而来,饮前茶香隽永,饮时茶味馥烈,饮后已仿佛身临超凡脱俗之境。
    她饮而忘返,不由轻叹道:“在下虽然眼拙,但看这一应器具,金贵稀有,皆非寻常人家所出,敢问小沙弥原是出身何处富贵人家?”
    连映雪何等聪明,自然晓得诡计多端的南宫瑜刻意引她彻查命案,绝不是为了惩邪查奸,只怕与眼前的小沙弥有关。
    “小僧自小在寺中长在,承南宫公子照拂,旁的小僧并不知晓。”
    连映雪看他眼神净无暇晦,不像撒谎,只好转而问道:
    “在下唐突,敢问小和尚当日如何发现张阁老的遗体?”
    慧明放下茶碗,如实答道:“那夜的天气与昨晚一般,下了大雨,但张阁老仍冒雨前来求经,经书原是师傅云游前托小僧保管,小僧见他心诚,便将经书奉上。次日清早,小僧送了些素食糕饼请张阁老享用,不料门室紧闭,问答皆无人相应,小僧喊了些师兄弟一齐推开房门,就看见张阁老已倒于血中,那只猴儿拿着匕首蹦跳于一旁,众人皆吓得不轻。”
    连映雪听他所说,与坊间所传并无出入,细问道:
    “那只猴儿的主人是?”
    “原是师傅一年前从一个耍猴人那买下的,带回寺中饲养,猴儿乖巧,师傅说它知恩图报,有佛心佛缘,它本性连香案上的糕饼果子都不肯拿的,怎么会去杀人呢?”
    慧明语带惋惜,连映雪不由信任起眼前这个小和尚来,关切道:“在下听闻捕头将这猴儿锁在官府中?”
    慧明点头道:“望公子早日查清此案,令它脱离樊笼。”话毕,他起身略辞道,“小僧还有许多添灯洒扫的事务未完成,先行告辞了,施主请便。”
    连映雪看他弱不承衣的小小身影缓缓去了,不由暗暗钦敬了,可是回想来与这小和尚的谈话并无大益,反而有令案子更杂乱之感,她不由叹气一声,只好决定去姑苏驿站再走一趟。
    去之前,连映雪又特意回厢房看了邹云一眼,只见他埋头苦读,这才想起,原来慧明与他本是差不多年纪,都是一样生得好且慧黠的少年,可一个是忘尘脱俗,一个是深陷仇怨,造化弄人,果然迷离,不知长大了各会成了怎样的人物?
    邹云看见连映雪不知何时倚在门前发呆,不由扬声道:
    “师傅,你要是犯了痴症,那就早些去看大夫。”
    连映雪不由轻笑一声,戏弄道:“乖徒儿也晓得关心师傅了?”
    “哼,你问和尚话问得怎么样了?”
    “你怎么不说你背书背得怎么样了?”
    “我都背好了,但我还得再细看,等晚上你再查不迟。”
    邹云悟性,背完了本也是常理,连映雪点点头道:
    “这寺里很静,只有一个小和尚,你要散心,大可随意走动,只是不要弄坏他的东西。”
    “小和尚?他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风月寺里,他不怕么?”邹云惊奇,连映雪微微一笑,道:
    “这我倒没问他,不过他老成持重,和你这种怀抱贪嗔心、爱恨心的,可完全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不可作一处比较。”
    邹云又听连映雪奚落他,不由皱了眉,道:“一个小和尚而已,有多了不起,等他瞧了我的厉害,师傅你就晓得没有白收了我这个徒弟了。”
    连映雪听了不由反问道:“我竟然不晓得,你有什么厉害的?”
    邹云将十指摊开,道:“我这双手做机关可是很有天赋的,师傅你没看到满寺都是竹子,正好做些新巧的陷阱,等我把那个小和尚倒吊起来,师傅你就佩服我了。”
    连映雪听了心上不由微微抽动,那么个可爱的小和尚遇上了这么个小魔头?连映雪不由想起自己从前的顽劣难驯,知道说也无益,但不忍心慧明遇上这么个劫数,只好略劝邹云道:
    “你想玩我也拦不住你,不过我看他好像是从小就被南宫府送进寺里修行的,看在你恩人的面子上,你可不要伤了人家。”
    邹云点点头,眼中却掩不住坏笑,道:“师傅,我很有分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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