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幸美人

25 似故人来


临出寺门,连映雪正看见慧明执竹帚扫石阶上的雨后竹叶,她双手合十,施了个礼,问道:
    “小沙弥,敢问姑苏驿站往哪去?”
    慧明指了指右手边的青石小岸道:“张阁老那天从那边来。”
    连映雪像想起什么一般,细问道:“那天他可撑了伞来?”
    慧明略作思索,答道:“撑了把素纸红梅伞,那夜猴儿不知乱跑去了哪里,我因寻它所以才开了寺门,正遇上张阁老独自前来,方见礼时,那猴儿突然从竹林子里蹦了出来,见着张阁老那把红梅骨伞就要抢,吓了人一大跳。”慧明记得这节,忽又道:“小僧记得张阁老连续重复了一句话,但小僧没听懂。”
    “他说什么了?”连映雪细问着,慧明答道:“他看着那伞说了好几遍的‘洒牛车’。”
    “洒牛车是什么意思?”连映雪不由学了一遍,这三个字异音怪调。慧明低下头去,又接着沙沙地扫落叶去了。
    连映雪沉吟着,正要往姑苏驿站,却见一顶四人抬的湖绸轿子匆匆地停在寺门口,领头的一个轿夫朝连映雪请了个安,道:“南宫公子请小的传话说,不知贵人已驾临姑苏,有失远迎,请府中一聚。”
    连映雪晓得怕是她偷了人家的银子,把人家给招来了,只是没想到南宫府的耳目这么广,手脚这样快,只好略点点头,轿夫打起轿帘,连映雪低下身去坐上了轿子。
    一路穿街过巷,轿子直从正门抬进了双狮镇宅、挂鎏金匾的南宫府,穿过几进院子,到了一处垂花门前方落了轿,这时已有四个小丫环在门口候着了,一见人来,其中一个丫环奔上前,纤纤细手替连映雪打起帘来,待连映雪下了轿,小丫环们娇柔低了身请了安,打帘的丫环道:“我家少爷还有纨素姑娘在风暖榭等公子多时了。”说着前呼后拥地,领她朝风暖榭去。
    风暖榭廊下,沿镂空雕花的扇窗细望,轻绡茜纱随透窗暖风微微晃着,朦朦胧胧的脂粉淡香里,几折展开的松石清泉屏风下,锦垫上席地而坐一位低眉捧书的姑娘,想必她正是丫环们口中的纨素了,但见她身着蝶戏石榴花红襦裙,对襟小袄上绣着一对剪尾轻燕,肤如雪,眉如画,颜如玉,是个不可多得的佳人。
    连映雪即作公子打扮,便不妨轻狂肆意些,对引路的小丫头道:“金屋里这位难道是南宫瑜藏的阿娇?”
    众丫环掩袖一笑,但却不敢多嘴答话,这南宫府治下之严,倒可见一斑。
    稍时,拐弯引到暖风榭扇门前,连映雪才看见另一折展开的画雪拥山关、纵马猎狐图屏风下,南宫瑜正坐着调云和琴的第三根弦。
    小丫环低下身去通报了,南宫瑜和纨素姑娘皆抬起头来,南宫瑜看连映雪这身打扮,不由微微一笑,复又低下头弄弦道:
    “别来无恙?”
    纨素姑娘倒不像南宫瑜这样怠慢来客,起了福身道:“妾身纨素给公子请安,公子万福。”
    连映雪点点头,暖风榭中果然风暖怡人,但四处不见炉子生火,入席时青玉簟却是暖的。想来这暖风榭定是引热水灌磨石砖下水漕,这才有流转而来的满室暖意。
    “多谢你救我,还为我解了毒。”连映雪功力已恢复近九成,全是托赖眼前这个贵公子,开口言谢。
    南宫瑜轻轻一笑,道:
    “原不是什么大恩,更何况十支雪参,有劳你成全。”
    连映雪点点头,默了声,她不想去打探雪剑门的旧怨新争,快人快语道:
    “公子专程请我来,不只是叙旧罢?”
    “我也不歪缠闲话了,敢问风月寺的案子可有头绪?”南宫瑜校好了弦,拨了段短曲促音,一旁的纨素姑娘释卷,轻轻提起兔肩紫毫笔,凝神在撒金笺上写着隶书小字,大概是在记录曲谱。
    “洒牛车?是什么意思?”连映雪轻声问。
    “什么?”南宫瑜不解其意,看来也并未听懂。
    “这是慧明告诉我的,张阁老到了风月寺的时候挂在口中的话。”连映雪据实以告。
    南宫瑜摇摇头,纨素姑娘却道:“莫非是闽地方言不成?想来这张阁老既是闽籍,一时吐露乡音也未可知?”
    连映雪听了深觉有理,点头调笑道:“姑娘秀敏娴雅,做南宫瑜的红粉知己未免可惜了。”
    南宫瑜听了不由眉梢一挑,亦笑道:“我也晓得委屈了她,只不过像你这么直接戳穿的,还是头一遭!”
    纨素姑娘略摆手浅笑道:“纨素本是风尘中人,劳蒙南宫公子搭救,愿终身侍奉左右,不敢妄言知己。”
    “是前缘误了你,你何必又提这话?”南宫瑜忽而轻声嗔怪,纨素姑娘脸上微红,低下头去,两个小儿女情态,倒令连映雪不禁自责,赔礼道:“是我轻薄孟浪了。”
    南宫瑜看连映雪一眼,也笑着道:“说了不提了,纨素说是闽音,来人,去府内寻个闽籍的小厮过来问话。”
    随侍在门口的小丫环听令,退下寻人去了。
    连映雪本欲问慧明之事,但适才提起,南宫瑜只字不肯言及,恐怕多问也不得要领,只好拣轻巧的问道:
    “听闻姑苏官府查此案月余,想必仵作早验了尸,不知南宫公子可借出记录,供我一阅?”
    南宫府扎根姑苏数百年,这点小事定难不倒他,果然南宫公子点点头道:“我尽早派人送来,你这几日可都住在风月寺中?”
    “正是。”连映雪点点头,这时,传唤的小厮已被小丫环领到门外,并不进来,南宫瑜招招手,方才进来,请了安,南宫瑜点点头,问了这小厮姓名、哪年卖到姑苏之类的闲话,待小厮答了,南宫瑜方客客气气问道:
    “请教你,洒牛车三个字在你家乡话里是什么意思?”
    那小厮眉头深皱,见公子脸色,忙跪下道:“小的不知,公子不要怪罪。”
    南宫瑜以为这小厮存心欺瞒,纨素姑娘却道:“闽地方言不下百种,哪被你这么巧一问就问出来呢?”
    “原来如此,”南宫瑜神色稍霁,嗔道:“你倒不早说,难不成是故意要看我白忙活。”
    “公子是江南第一聪明人,妾身怎么敢在您眼前一再卖弄?”
    “你不敢,谁敢?”南宫瑜摇头一笑,连映雪端坐其间,见情人软语,似暖风及面,微微一笑道:
    “既然并无线索,我还要去姑苏驿站走一趟,先行告辞了。”
    南宫瑜点点头,道:“我让人送你出去。”
    正这时,忽然听闻那榭廊处几个小丫环惊惊慌慌道:
    “这位公子您稍候罢,我家主人正在见客,您这样闯进来连累奴婢们受罚,请公子开恩。”
    可那几个小丫环哪拦得住一个男儿郎,只见这位着极素衣裳的公子道:
    “你们府上规矩太多,等我下了拜帖,等你家主人有了空,再等花月佳期,是何年何月?我从前就是在这一个‘等’字上吃了亏,从今后我可不管了!”
    说着那公子推开这些小丫环,大步流星而来,隔着那茜纱窗,连映雪看清他俊俏眉眼,不禁一惊,略道了声“得罪”,退到了纨素姑娘身后的锦屏内,方端坐了,心上已微微跳了起来,只为这短短的一瞥,遇见了故人。
    南宫瑜看清来人,不由笑道:
    “如此肆意,我道是谁,原来是甘庄主。”
    甘贤并未看见屏后人,只是道:
    “原来你躲在这里。”
    这本是甘贤对南宫瑜说的,屏后的连映雪却不由更加心虚意乱。
    隔着屏风抬眼望去,他的目光似被南宫瑜身后锦屏上的雪中猎狐图吸引,想起那一刹,映雪儿巧鞋上勾起酒坛子朝他怀里一抛,那风雪篝火中明亮的眼神,那一句自她口里说出的多情笑话,不由得微微怅然,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连映雪坐在松石清泉屏后,见他侧影黯然,自问今生辜负他,亦不由微微低下头去,心上已叹气千百回,可双唇却紧紧抿着,不敢,亦不愿,与他相认。
    “不知甘庄主大驾前来,所为何事?”南宫瑜将云和自膝上置于一旁,问道。
    甘贤似醒了神,清朗答道:
    “在下原与映雪儿生前约好,和她同游江南,可如今我一个人独自登上南山,不敢去想明春的草长莺飞,杂花生树,惟一能做的,就是将她的飞灰随风洒到制陶人家旁,我愿她百年后,得偿所愿,化成一尊釉里红瓶,去盛她心爱的红梅。”
    外人听了这句,都已经恻然,更何况屏内的映雪儿?
    若是世上果真有可待成追忆的情愫,那么他此时此刻的惘然,当时当日的真心,都令人莫名神伤。最恼的是,他来时来日亦会为她沉浸于往事中,不能消解。
    这原本短促的一生,被从前、将来,以及当下她对他的亏欠,扯得如断藕上的情丝一样漫长。
    “可是撒完她的飞灰,我又后悔了,如今我只想寻一样东西作为念想,能让我时时想起她的好处。”甘贤话中有话,南宫瑜已明白他的来意,淡淡道:
    “看来甘庄主是想要这把云和琴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