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幸美人

53 断情之断


赋雪归来,绿窗一夜霜风紧,冒风雪而来的几辆马车停在杜府门口,先是灰袍的左管事从前头一辆油青绸车弯着身儿下来,此时,后一辆华彩绘金马车下已由车夫置好了脚凳,左管事忙小跑近前侍立着,此时先是一身乌光紫裘的左慕之缓步下得车来,其后穿一身朱袄紫裙、年龄约摸三十余的俏丽妇人,左老爷亲自扶着她下车来,她抬头仰望一眼这杜宅乌瓦檐上、朱门鎏金铺首的积雪,只觉寒意逼人。
    杜府大门早有小厮开得门来,一身学儒打扮的杜冷桐迎出来,左老爷看不上杜冷桐,杜冷桐亦不屑左府的铜臭,左、杜两家本是要生口角的,可今日是麒麟公子特意下帖,说左家阿姊杀弟的案子——已有了眉目,他们哪还有心思提旧帐?
    杜冷桐接引这三位进门,绕过影壁,一齐穿过天井,进得垂下厚蒲帘避风的玉堂内,红烛高照,炭火暖热,堂内麒麟公子并甘公子已久坐相待了,略起身与左老爷寒暄几句,左老爷瞧见自家女儿凤凰面黄肌瘦,原本有怪她的意思,此刻也稍减了,毕竟是自家骨血,做父母的哪能不怜爱呢?
    惟左二夫人仍冷目望向她,十月怀胎的乖儿死得冤枉,更何况左凤凰又不是她亲女,二夫人的含怨之心又岂会稍减?
    连映雪从容道:
    “我今日还请了一个人过来,只是他恐怕要迟了,趁着等人的功夫,不如让我先扯个故事消磨罢?”
    甘贤品一口暖茶,含笑道:
    “你这是哪来的兴致?”
    连映雪莞尔一笑,众人倒要看这个麒麟公子说些什么,只听她道:“唐朝有个叫一行的僧人,擅天文,通律法,有一天他邻家妇人的儿子被抓进了牢里,妇人听说他能耐无边,向他救助,一行对邻妇说,你今晚拿个麻袋去某处的墙洞前等着。邻妇不解其意,但仍照一行的指引做了,谁料夜里,那墙洞竟钻出只猪来,钻进了妇人的麻袋,而当夜夜空黯淡,北斗消逝。宫中天文官大骇,请奏皇帝,大赦天下,妇人的儿子也从牢里被放了出来。
    自此,愚朴百姓总以为北斗星君真身不过是一头猪……”
    甘贤听到此不由轻笑出声,左慕之亦客气笑道:“想不到麒麟公子机敏,故事讲得也有趣,只是不知与今日断案又有何瓜葛?”
    连映雪道:
    “左府命案连连,寻常总以为是同一人所为,但依我看来,却是阴差阳错的巧合,与指北斗为猪无异。”
    “你是说凶手不止一人?”左慕之沉吟。
    连映雪不急不徐道:“依我推测,凶手恐怕有三位,只是我手上半点证据也无,今日只看凶犯招认不招认了。”
    三名凶手已经悚然,无法令其伏法更加心惊,但左慕之却冷笑道:
    “此事公子就无须担心了,只要你说得出凶手来,我包管他难逃一死!”
    左慕之爱用私刑,也是连映雪意料中事,她只道:“只是当中一名凶徒,我雪剑门老门主当年已将其放过,如今其亦已饱尝恶果,望左老爷饶其一命。”
    左慕之虽有犹疑,但连映雪既搬出老门主来,左慕之也只能应承下来。
    众人正空等着不多时,杜府下人领着一个穿褐鼠宽袄、蹬灰狐皮靴的英武男子进来,只见这男子生得眉峰入鬓,目光有神,倒是副容易打动芳心暗许的长相,难怪左小月被他迷倒。他逋一进门来,先朝左慕之喊了声伯父,朝二夫人喊了声伯母,至于与杜冷桐相依的左凤凰,他倒只是略瞧一眼,不过目光交错,亦生疏极了。
    如此形同陌陌,旁人怎会晓得他就是那广庆钱庄的掌柜、左凤凰的前夫秦烈?
    秦烈坐下道:
    “不知左伯父请我来有何事?”
    连映雪却道:“在下麒麟公子,是我借左老爷之名请秦公子过来一叙。”
    “原来如此,可惜我不认得阁下!阁下相邀所为何事?”秦烈傲慢漠然,连映雪只微微一笑,道:
    “既如此,秦公子大可不来赴约。”
    秦烈冷哼一声,不言语,连映雪却仍是含笑道:“想必秦公子早派了小厮过来查看,等瞧见了左老爷的车马停在杜府,方才从广庆钱庄起身的罢?公子如此骄矜,倒让我们一番好等。”
    秦烈的谋算完全被眼前的这位公子看破,不由略客气了些,道:“这位公子倒是料事如神,只是我钱庄诸事繁忙,恐怕不能陪你嚼舌了。”
    “秦公子惜光阴如寸金,我岂敢胡乱叨扰,请你来,是同左府丫环左小月之死有关。”
    秦烈目光略有闪过讶色,但转眼敛藏,不动声色,连映雪只道:
    “左小月是在月老祠被人刺死,月老祠本是约见有情人之地,据我所知,小月姑娘的心上人似乎正是阁下。”
    秦烈面色冷冷,不为所动,道:“我与她素无瓜葛,为何要杀她?”
    连映雪却坦诚道:
    “这确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是否属实,只有天知、地知、你知、魂归地府的杜小月知。”
    秦烈冷嘲道:
    “既无人证,又无物证?你单凭诸如月老祠、心上人的胡言乱语,与血口喷人何异?杀人是大罪,依刑律可是要杀头的,公子如此草率指认,未免可笑。”
    连映雪淡然道:“我虽无人证、物证,但我晓得你为何要杀她。当日,她约见你,要同你说左霖儿被杀一事,你想必是听完她所说,怕她连累你,怕世人以为她和你串谋杀了左霖儿,到时你百口莫辩,左老爷必然不会留你性命,所以你只好杀了她了结此事。更何况当时左姑娘已逃出左府,你正好顺应谣言,让坊间以为是左姑娘杀了左小月灭口。”
    左老爷共左二夫人听到这,事关杀死幼儿的真凶,目光皆望向秦烈,惟左管事是左小月的父亲,亦怕受到牵连,辩白道:
    “小少爷怎么可能是小月杀的?小月连鱼都不敢杀,看见血就怕,她那么胆小,怎么做得出这么狠心的事来?”
    “左管家你给我闭嘴!”左二夫人冷声,质问秦烈道,“到底小月有没有同你承认她杀死我乖儿的?”
    秦烈断不肯承认,因他一承认就与左小月的死脱不清干系,他只冷着脸不说话,半晌,起身道:
    “此事与我秦烈毫无瓜葛!若无旁的事,我先告辞了!”
    左慕之拨动手上扳指,道:“秦烈,你要是敢出了这门,我就不管你认不认,都当你是杀左小月的凶手,亦是杀我儿的帮凶,你要晓得,官府治不治你罪我不敢担保,但我长胜赌坊的校武场英烈台上,许久没祭过活人,你要是想尝尝拔舌焚身的滋味,大可扬长而去!”
    秦烈惧怕长胜赌坊威势,再不敢迈步,复又坐下,态度和缓道:“左伯父何必如此动怒,是晚辈不通礼数。”
    左慕之冷冷道:“你好好听麒麟公子把话说完,再走不迟!”
    连映雪望向左凤凰、又望向左二夫人,只道:
    “其实当日,左小月并非有意害死左霖儿,我想她只是无心之失。”
    “好一句无心之失,难道我儿的命用这四个字就能打发了么?”左二夫人愈发悲愤,连映雪却亦愈加淡漠道:
    “二夫人何必气恼,你不过是天理循环,自尝苦果而矣。”
    左二夫人养尊处优,断容不得顶撞放肆,正要发作,左慕之已拦住她,劝道:“事关霖儿的死,听他把话说。”
    只听连映雪道:“当日左小月同左霖儿兴许只是在左府内宅玩起捉迷藏而已,谁料左霖儿藏进姐姐左凤凰的栖凤楼内。左小月寻进门去,很快就猜到左霖儿躲在柜中,那时她看左姑娘沉睡不醒,以为她是昨夜醉酒罢了。
    本来左小月领着左霖儿出去就罢了,但看见左凤凰心爱的凤凰琵琶,再想到自己的心上人秦烈——因为左老爷撮合的缘故,恐怕怎么都轮不到她左小月亲近,于是她心生一计,先将左霖儿锁在衣柜避他耳目,然后将凤凰琵琶摔碎在地。”
    左凤凰不解,只问道:“小月这样做又是为何?”
    连映雪答道:“这恐怕就与杜掌柜有关了。”
    杜冷桐亦是不解,连映雪道:“自左姑娘回娘家后,虽心上记挂杜掌柜,但从未与他相见。左小月既晓得二位的旧情,又晓得杭州城能修这琵琶的人只有杜掌柜的手艺,所以她故意摔碎琵琶,其实是想撮合二位再续前缘。如此,左姐姐就能与秦烈彻底断绝瓜葛,这样,她以为就能轮到她与秦烈作一处了。”
    众人听着这匪夷叵测的缘由,不禁格外吃惊。
    连映雪道:
    “左小月本也无坏心,她以为她摔碎琵琶,左姐姐即使喝醉,很快也会被吵醒,然后左姐姐自然就会放左霖儿从衣柜出来。可是左小月万没有想到,左姐姐沉睡,不仅仅是因为多饮了几杯,更是因为她中了五石散膏。左姐姐长睡不醒,等午时过后,左霖儿已经被活活憋死在衣柜了。”
    左二夫人脸色灰败,她已意识到,真正杀死她儿子的,竟是那五石散膏……左老爷听到此,已急怒拍桌道:
    “是谁敢给我女儿下毒又害死我儿子!”
    连映雪目光灼灼望向左二夫人,道:“并非有人刻意无知,那毒早是十年前已经浸在一本曲谱里了。要硬说是谁害死了左霖儿,便是那藏毒曲谱的元凶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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